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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花冠病毒[小说] 毕淑敏           
花冠病毒[小说] 毕淑敏
[ 作者:毕淑敏    转贴自:本站原创    点击数:45    更新时间:2020/2/13    文章录入:LA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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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冠病毒
作者:毕淑敏
第1节:自序(1)
  花冠病毒
   如果你没有高中以上的化学知识,读这本小说,可能有一点困难。
   如果你没有大学以上的医学知识,读这本小说,或许有轻微困难。
   如果你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心理学知识,读这本小说,一点也不困难。
   如果你没有勇气和责任,没有环境危机感,读这本小说,将非常困难。
   如果你没有人道主义情怀,就不要读,扔了它。
   本书纯属虚构。祈愿书中情形永不再现,但我坚信人类和病毒必有血战。谁胜谁负,尚是未知之数。读这本小说,有一个小小用处——倘如某一天你遭逢瘟疫,生死相搏,或许你有可能活下来。
   书中所写具有神秘抗病毒作用的药粉,虽有坚实原理,但切勿擅用。
   ——毕淑敏 自序 喜欢一句话——树不可长得太快。一年生当柴,三年五年生的当桌椅,十年百年的才有可能成栋梁。故要养神积厚,等待时间。
   2003年,SARS病毒引发的非典在北京爆发,疫情深重。我受中国作家协会派遣,深入北京抗击非典的一线采访。
   我曾经身穿特种隔离服,在焚化炉前驻留。我与SARS病毒如此贴近,我觉得自己闻到了它的味道。病毒其实是没有味道的,我闻到的也许是病人的排泄物和消毒液混合的味道。袋子密封非常严密,其实这味道也是闻不到的,只是我充满惊惧的想象。
   同去的报告文学家早已写出了作品,我却一直找不到好的支点表达,不能动笔。八年后,我才开始写作这部与病毒有关的小说。它距离我最初走向火线的日子,已经过去了几千个日夜。
   不知多少次在梦中看到病毒,那么真切那么鲜艳,仿佛可以触摸到它们卷曲的边缘和瑰丽的颗粒。(又是我的想象。)
   它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,我愿将这部小说归入科幻小说范畴,只是不知道人家的领域要不要我?
   我相信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,必将多次交锋,谁胜谁负,尚是未知之数。
   我祈望读者们不要纠结于本书的某些技术细节。不要对来自雪山的矿泉水产生恐惧。不要擅服某种元素。不要对病毒噤若寒蝉。不要和SARS对号入座。不必寻求真实的燕市在中国的什么地方。
   这本书,是我的“百达翡丽”,我的“天梭”。这两个品牌是世界名表,用它们打比方,不是因为我崇洋媚外或狂妄自大,只因在我有限的关于钟表的知识里,只知道它们有完全手工打制的品种。虽然我至今戴的是国产表,但很惭愧,恕我不清楚中国手工制表的历史。
   写完以上文字之后,我查到了中国第一块完全手工打造的陀飞轮表的名称叫“中华灵燕”。那么,这本书就是我的“中华灵燕”。
   写一部小说的过程,像做一块好表。我前半生当医生,后半生做过若干年心理医生。我始终迷恋于人的生理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。竭愿力求精准地解剖和描绘这些差异,从中找到潜藏至深的逻辑。在情节和故事若隐若现的断续和连接中,探寻人性的丰富和不可思议。暮鼓晨钟,我时刻警醒投入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节:自序(2)
  这本书,并不只是一些纸加上一点油墨印刷的文字,它蕴涵着我的时间。时间也并不仅仅包括我书写文字所用去的黎明和夜半,不仅仅包含我体力和脑力的付出,不仅仅包括我的殚精竭虑和手指痉挛。与下面的因素相比,它们实乃微不足道之物。
   在这本书里,渗透了我人生的结晶:我青年时代在西藏饮下的每一口冰雪,我当医生抢救垂危病人时对心脏的每一次按压,我对鲜血从恐惧到习以为常的每一分钟目不转睛,我面对濒死者脸庞温和凝视的告别……这书里还包含着我绕行地球的漫长航程,包含着我对以往和将来世界的回眸与眺望,包含着我对宇宙的好奇和幻念。
   写这部小说时,我的手指集体造反,多个腱鞘发炎。电脑键盘上的每一格,都变成了某种尖锐的野草种子,敲下去的时候,十指关节和双腕一起持续痛楚。我对自己小声说——你要坚持。我相信,在这个自私纵欲狂野诡谲的世界上,还有一些人勤劳和正直勇敢地生活着。我愿以自己诚实的劳苦,加入其中。
   在这本书里,送朋友们一件小小礼物——电子卡。当时有两个选项,一是电子体温卡,往自己额头上一贴,就可以知道即时体温。另一个是电子心情卡,用你的大拇指按住卡上的液晶片,持续约10秒,松手。然后观察液晶片显示的颜色,找出对应的心情指数。蓝、绿色为正常或好,红、紫、黑色代表压力沉重、焦虑抑郁……
   两卡都好玩,但只能选一。我是医生出身,倾向于体温卡。出差在外,夜里不舒服,是不是发烧了?你不知道。这时从钱夹里抽出这卡,一测便知分晓。多实用!再说啦,本书写的是人类和病毒的博弈。感染了病毒,体温多半会升高。早一点知道,开始治疗,就多一分痊愈的希望。体温卡既切题又实惠。
   确定卡种最后征询意见时,我正在加拿大北部山地,赶往观看北极光的途中。难以定夺,我问导游兼司机——一个加拿大籍华裔小伙子。我说,如果让你二选一,你希望得到哪张卡?他一秒钟都没迟疑地说,当然是心情卡啦!我身体很好,几年都不会发一次烧。你给体温卡,没用处的。心情卡呢?我一天也许会测好几次。没准将来也要让我的女朋友测一测,如果测出她心情大好,我就可以求婚啦!
   我又问身旁的人,都说喜欢心情卡。于是,我很没立场地决定从众。
   心情卡的原理,我私下揣摸,可能有一点测谎仪的基础。估计是以被测试者的生物电流和体温等数据变化,与正常值做一个综合比较,粗略地推断一下你当时的状况。
   有人突然想到了什么,小心翼翼地问,您发的这张心情卡,是要一边看您的书,一边用手指摸着卡,测验自己在看每一页小说时的心情吗?
   那一刻临近午夜,越野车向漆黑的正北方飞驰,银亮的车灯将山地、荒原劈割成巨块状条索,在冰雪的远处以深灰色融合。我穿着租来的连体防寒服,笑得弯了腰,衣服在身体中部卷起厚重的褶皱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节:自序(3)
  想想看,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测心情,这也太折磨人了吧?
   我说,这卡原本可能用两年,叫你这么一页页摩挲,只怕是书还没看完,卡已经废了。
   不必当真。这卡只是个玩具,提示你注意心理健康的重要性。
   我试想:本书如果真是边测心情边阅读,大部分章节会让人忧虑和紧张。结尾处,应该是平和安宁的。
   感谢中国作协给予我亲临一线的信任。感谢北京作协在那危险的日子里给予我实实在在的关怀,派车送过我。(那时街上几乎没有出租车,公交车也很少。)感谢传染病院战斗在生死前沿的医护人员,向我科学生动地描述了SARS的病程经过。感谢军事医学科学工作者,给予我关于药物学的前沿知识。感谢身患SARS病毒感染的病人,声泪俱下地倾诉感受,让我身临其境地体验了他们死里逃生的凶险经历。感谢外交部部长、国家气象局首席专家、著名社会学家等的接见和恳谈。
   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谢不周女士,她非常专业的文学建议,对我的写作帮助甚大。她的热情敬业和严谨求精的态度,不断激励鞭策着我,驱我向前。
   感谢湖南文艺出版社、中南博集天卷的朋友们,感谢鼓舞和帮助过我的所有人。
   这部小说,虽积攒已久,仍然是柴。即使是柴,我也希望它燃起短暂而明丽的火焰,传递我发自内心的徐徐暖意。
   在加拿大北部山区,那一夜,我两次看到北极光。除了有绿色的极光,还见了红色极光。据说北极光是通往天堂的阶梯,看到红色北极光的人,会有加倍的幸福。
   我和所有的朋友分享红色的北极光。
   北极光对于幸福,其实是没有什么效力的。在身体和心灵遭遇突变,像本书中出现的那种极端困厄的状况,最终能依靠的必有你的心灵能量。
   幸福只存在于你身心善美坚稳之处。
   毕淑敏 2011年12月19日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节:引言(1)
  引言
   燕市花冠病毒死亡人数超过100, 抗疫指挥部公开发布信息为25人 2008年9月2日,比利时布鲁塞尔,议员头戴安全帽出席欧洲议会特别会议,原因是害怕天花板坠落,砸到自己头上。因为在这一年的8月13日,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件,天花板从房顶劈头而下。
   2009年10月17日,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的全体内阁成员——包括总统,都佩戴着潜水设备,潜入印度洋水下,召开“水下内阁会议”,并在水下签署倡议书,以凸显全球变暖对这个岛国的威胁。其中象征性的含义是——如果各国不采取行动应对气候变化,冰川消失,海平面上升,马尔代夫将被淹没,成为水面下的国家。
   2009年12月4日,24名尼泊尔内阁成员,出席了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海拔5242米的一处营地上召开的会议。毫无疑问,这是世界上最高的一次内阁会议。内阁成员们搭乘直升机抵达开会地点,身着防风防寒服装,携带氧气面罩开会,旨在呼吁全球关注气候变化对喜马拉雅山脉的影响。
   20NN年3月3日,中国燕市召开市长紧急办公会议,所有与会者头戴特制防疫头盔,听取抗疫指挥部总指挥袁再春的汇报。可怕的瘟疫已在燕市流行扩散,袁再春来自抗疫第一线,很可能携带一种莫名病毒。为了保证燕市指挥机构的绝对安全,必须严加防范,故与会者必须佩戴头盔。
   市长陈宇雄说:“今天要讨论的事情,关系重大。强调一下要高度保密,上不告父母,下不传子女。对所有媒体封锁消息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   头盔们都点了一下。头盔下的面容掩藏在面罩之后,深不可测。面罩发出橡胶般的浓烈苦味,让人窒息。抗疫指挥部总指挥袁再春,一位医生出身的老专家,本市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,沙哑着嗓子开始汇报。
   一种来历不明的病原体强烈袭击燕市,初步命名为花冠病毒。主要症状是发烧、咳嗽、血痰、腹泻,全身各系统崩溃。罹患人数达数千,死亡病例累计已数百。
   作为燕市的领导机构,这些情况大家都了解。今天召开紧急会议,有什么新情况?
   “3月2日24小时内的死亡人数突破了三位数,达到101人。现在的问题是,我们如何向人民群众报告?”袁再春问。作为抗疫总指挥,他每天要向媒体通报情况,死亡人数是人们最关心的数字。
   在这之前,基本上都是如实报告的。公众要求透明,各种信息都要求在第一时间发布,燕市各方面基本保持稳定。
   陈宇雄说:“大家的意见?都表态,不许弃权。”
   有一多半的人表示应该如实披露情况。少一半的人表示需要对死亡数字做技术性处理。
   陈宇雄说:“讲清楚一点,什么叫技术性处理?”
   大家都不吭声。袁再春说:“就是瞒报。缩小死亡数目。”他是这一派的积极倡导者。
   陈宇雄说:“讲你的道理。”
   身穿白色医生工作服的袁再春说:“我们现在没有针对花冠病毒的特效药物,靠的是意志和信心。以现有的经验,康复比例较高的人,多属于没心没肺的性格,不知道花冠病毒的厉害,一味盲目乐观。那些所知较多,对此症忧心忡忡的人,病死率甚高。所以,在现阶段,老百姓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情。不知道病死率,病后生还的可能性还大一些。我不是隐瞒,也无须隐瞒。我行医一生,知道如何对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讲话是最好的。也许我说过世界上最多的谎话,但问心无愧。在3月1日,死亡人数还只有35人,仅仅一天之中,以几乎3倍的数目飙升,这就到了瘟疫剧烈蔓延的拐点。医院里报病危的重症感染者俯拾皆是,死亡势不可当。今后死于花冠病毒的数字每日必将破百。若如实发布,一定会给普通民众心理造成极大冲击,恐慌悲观情绪蔓延。到那个时候,我们面临的,就不仅仅是自然界的花冠病毒,还有人心的花冠病毒。燕市或许全盘崩溃。”
   苍老的声音从防疫面罩里发出来,冷峻古怪。
   与会者面面相觑。隔着面罩,看不到彼此的微细表情,但心知肚明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节:引言(2)
  陈宇雄说:“你的意思是:既然在某些问题上我们无能为力,不如干脆举重若轻地化解掉。让我们把力量放在我们可能有所作为的地方。”
   市长没说自己的意见,但人们都明白了市长的用意。
   然而还是有人反对隐瞒真相。他是市委书记助理,叫辛稻。书记病了,辛稻就隐约代表了书记的意见。“谎报军情,这是何等误国误民的事情!这个责任谁来负?”
   袁再春站起来。其实他不用站起来,每个人面前都有扩音效果精良的麦克风,站起来反倒让他的声音变得遥远,好像是从一个山洞里发出来的。袁再春说:“公众对风险的知觉,是非常复杂的过程。现在情况在不断恶化当中,我们必须采取非常规措施。正是因为要负责任,我们才要有非同寻常的胆略和策略。”
   辛稻也站起来,不知道这是表示和袁再春的势均力敌,还是表示尊敬。他个子很矮,站起来也不像袁再春那样鹤立鸡群。辛稻平静地说:“只怕我们都负不起。我们现在每天面临的是两组数字,负面的消息,它包括患病增加人数,累计发病人数,新增和累计疑似发病人数,新增和累计死亡人数,接受隔离人数,等等。而新增治愈人数和治愈出院总人数,等等,属于正性指标。我们现在是正性指标阙如,涂改美化负性指标。一旦泄露真相,将会极大地摧毁民众对政府的公信力。”
   袁再春冷冷地说:“你以为我愿意说谎吗?当真实比谎言更有害的时候,我们只有选择说谎!如果谁能在说真话的情况下,还能维持民众的必胜心理,我这个总指挥就拱手相送!”
   场上气氛立时紧张起来。千钧一发的时刻,倒霉的抗疫总指挥的帽子,谁愿意戴?为了转移尴尬的气氛,也为了表示对袁再春的支持,民政局长另开辟一个话题道:“火葬场焚化炉超负荷工作,报废了一台。花冠病毒死亡尸体已经开始积压。”
   商业局长紧跟着说:“物资供应储备显著不足。如果遇到大规模的抢购风潮,商店可能空无一物。”
   医药局长说:“药品紧缺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说:“就是有药,对这种新型病毒也没有多少效果。不过,有药总比没药好,哪怕是安慰剂,也让人存有希望。”
   经济负责人说:“今年第一季度GDP下滑已成事实。”
   只有公安部门的报告还不错:“也许是怕传染,小偷都回老家了,罪犯们深居简出,犯罪率下降。”
   等大家都说完了,袁再春再次发言:“如果历史需要有谁来负责的话,那么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。瞒报死亡人数,是我一个人做主的。”
   陈宇雄不置可否,只是强调说:“我刚才已经讲过了保密的重要性。从现在开始,对外发布有关花冠病毒的信息,由袁总指挥一人负全责。全市一张嘴,其他人不要越俎代庖。”
   这一天,燕市抗疫指挥部对外正式发布:本市3月2日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人数是25人,比前一日减少了10人。
   百姓们奔走相告,士气大振,终于看到了战胜瘟疫的曙光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6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1)
  Chapter1
   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 你是谁?中情局?克格勃?抑或摩萨德?
   罗纬芝抱着双肘,站在窗前,目光茫然地看着初春的城市。
   救护车扯着裂帛般的鸣笛飞驰而过,所向披靡。其实是虚张声势,根本没有必要。街上空无一人,商铺大门紧闭,食坊没有一点热乎气,既没有食客,也没有厨师。只有盛开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气依然开放与游荡,生机盎然地装点着冷寂的城市。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,所有的人都选择龟缩在家里,此刻封闭自己是最大的安全。
   电话铃响了。
   罗纬芝吓了一跳。人在漫无边际遐想的时候,好似沉睡。
   “你好。”她拿起电话,机械地应答。
   “你好。罗纬芝吗?我是文艺家协会。”对方是个女子,恳切地说。
   “哦,你们还在上班?”罗纬芝惊诧。瘟疫期间,除了那些为了维持国计民生必得坚持的部门仍在勉力运转,其他单位都处于半瘫痪状态。艺术家协会似乎不在重要机构之列吧?看来这个协会要么是极端敬业冒死上班,要么就是另有使命。
   “在上班,但不是在班上,而是在家里。我是秘书蓝晚翠,有要事相商,不知道是否打扰?”对方声音甜美。
   百无聊赖啊,有人来打扰,也是意外刺激。
   “欢迎蓝秘书。瘟疫这样严重,你们还能做什么事儿呢?”
   “听说它叫‘花冠病毒’。挺好听的名字,没想到这么残酷!死了这么多人,既没有特效药,也找不到传播途径。这样下去,事态也许会失控的。”蓝秘书回应。
  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花冠病毒,都知道自己所说的,对方也明白。人们能获得信息的渠道,都来自抗疫发言人的讲话。不过,除此以外,还能谈论什么呢?传播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?比如喝酱油可以防病,街上的酱油早就抢光了。想到这里,罗纬芝苦笑了一下,说:“我们家没抢到酱油,刚好常用的老抽也使光了,现在顿顿吃的菜容颜寡淡,好像久病不愈的结核脸一样毫无颜色。”
   蓝晚翠叹道:“罗作家不愧有医学背景,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肺结核。”
   罗纬芝纠正说:“不是肺结核。肺结核因为毒素的影响,脸蛋会有病态的红晕。我说的是其他的结核,比如骨或是子宫什么的。后者就是干血痨。你想啊,血都干了,还能有什么颜色啊。”话说到这里,罗纬芝觉得有点不妥,从酱油说到干血痨,够晦气了。
   好在蓝秘书是通达之人,她很关切地说:“我家的酱油还有两瓶,要不然,我送您一瓶吧。吃菜总要有点颜色,不然没有食欲。”
   罗纬芝有点感动,她不认识蓝秘书,瘟疫之时人家能出手相助,虽说家里还有足够的咸盐可以应对,总是心中温暖。不过危难时刻,突然打来电话,必有要事相商。闲言碎语铺垫得越长,越说明这事儿不同凡响。如果是熟人,她也许会说:“有什么事情就照直说吧,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。”因为生疏,没法单刀直入,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,等待图穷匕首见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7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2)
  终于,蓝秘书触到她的来意了。“这场瘟疫如此蹊跷,领导指示要组织一个特别采访团,亲临一线部门。这个团已经聚集了各路专家,马上出发。现在需要一名作家参加,有医学背景,还要有不错的文笔。协会的领导刚才通过电话讨论了此事,希望您能参加这个团。”蓝秘书明显心虚,听出来她咽了好几次唾沫。
   罗纬芝像被抽了一鞭子,背脊兀地挺直了,手心的话筒变得滑腻,险些掉在地上。大疫之时,生死未卜,立即出发,亲临一线?!
   “能不去吗?”她第一个回应来自下意识。
   “您不愿意参加,没有任何法子强迫您去。”蓝秘书的声音透出失望。
   罗纬芝是吃软不吃硬的人。如果强迫她,她就斩钉截铁地拒绝。你让她自己来决定,她就迟疑了。问:“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去?”
   蓝秘书敏锐地觉察到了一线缝隙,说:“这个任务,很危险。现在参加的都是男人,没有一位女性。领导上研究,觉得还是要有女性参加。人类一场灾难,我们女子也不能袖手旁观……”
   罗纬芝讨厌大道理,说:“那天下女子多了去了,为什么偏偏让我去呢?”说这话的时候,电话里的音效起了变化,声音好像被塑料薄膜裹了起来,遥远模糊。
   “您能听清楚吗?”她问。
   “很清楚啊。怎么啦?我这里很好的。”蓝秘书的声音细弱,凑合着能听清。
   罗纬芝说:“我这里也好些啦。”其实对方的音质依然模糊,不过既然那边可以听清,谈话就能勉强进行下去。瘟疫流行期间,也许电线发生了某种异常。算了,不管它吧。
   “我们说到哪儿了?”罗纬芝恍惚。
   “说到您可以不去。您问为什么是您。反正您不去,就不必问为什么了。”蓝秘书把刚才罗纬芝因通话质量不佳引发的走题当成了推托,也没兴趣深谈了。
   罗纬芝不高兴地说:“我想问清楚为什么。人是需要理由的,不管我去不去。”
   “好,那么我告诉你。第一,你是医学院毕业的,之后你又修了法学的硕士和心理学的博士,属于内行,第二是你的身体素质好。瘟疫大流行时期,我们不能把一个病人派到第一线去。不要说采访第一线情况了,他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,第三,我就不多说了,大家觉得你文笔还行。就算前两条都具备,若是你写不出来,无论对眼前还是对历史,都是遗憾。怎么样?您是否满意了呢?如果您觉得这个答复可以过关的话,我就放下电话了。”蓝秘书的声音依然悦耳,但交替使用的“您”和“你”,已经透露出倦怠。
   “您等等,我可以考虑一下吗?”罗纬芝从电话里听到了风声样的吹拂之音,她突然明白了通话质量不佳的原因。
   “可以。不过时间要快,我至多等你一个小时。”蓝秘书不带感情地回答。
   “为什么?”瘟疫期间,时间好像停滞了,大家龟缩在家,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那么紧急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8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3)
  “这次特别采访团的名单已经交付电视台了,你的简介和图片也在其中。如果你拒绝,需要马上通知电视台撤换你的资料。一个小时之内,还来得及。晚了,就会全文播出。那时,你将没有退路。”
   罗纬芝有点慌了,兵临城下。
   “如果我同意了,会怎样?”罗纬芝问。
   “明天早上将有车到您家门口,接上您直奔抗疫总指挥部。之后的事情,我就说不太清楚了。不过有一点我知道,那就是自您明天走出家门,就再也不能回家,将处于持续隔离状态。”蓝秘书说得很严肃、很流畅,像在背一篇事先写好的稿子。
   “其他的人都答应了吗?”罗纬芝问。
   “所有的人都答应了,没有人问这么多。”
   罗纬芝看看表问:“可是,我妈妈有病啊,癌……我还有多少时间?”
   蓝秘书说:“如果你拒绝,在30分钟内,必须给我通电话。超过了这个时间,就默认你已经同意参加特别采访团。电视台一小时后将播出新闻。”
   蓝晚翠遵守一切指令。她是那种从一入职就听命于上级的优秀职员,不管领导发布什么指令,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凭着天生聪颖心领神会,并立刻调动一切行政资源和经验,将领导交办的事务处理得滴水不漏。她侃侃而谈又胸有成竹,这让初次接触她的人,感觉遭遇到一堵硅胶墙壁,柔软但不可穿越。你所有的来言她都有去语,围追堵截,引你入瓮。她擅长以柔克刚,也不乏妥协商量,总之是以上级的旨意为第一要素,她能察觉你的犹豫和迟疑,在第一时间揳入思维的空隙。
   花冠病毒一泛滥,机关的事务工作转成了在家办公。蓝晚翠很不习惯,这不仅是因为她对病毒的恐惧,也因为没有了频繁的上级指示,她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了。家是人们最后的堡垒,她对家人说,谁也不许离开一步,一切出外的事儿,都由我承担。
   瘟疫骤起,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,会感觉到并没有那么危险。家还是原来的家,小环境仍保持稳定。走到大街上,会深刻感到瘟疫剿灭了人们所有的娱乐,取消了工作的快感。
   听到罗纬芝说母亲的病况,蓝晚翠很想对罗纬芝说,那就别答应!你可以不去!只要你不说去,没有任何人敢逼你去!可是,她不能这样说。她没有权力说和违背领导精神的话,不能把自己的好恶掺杂其中。所以,她不但不能劝罗纬芝不去,她还要反过来力劝罗纬芝速去。这是她的敬业。工作地点可以变更,但工作质量必须保持一流。
   罗纬芝放下了电话。现在,她要拒绝采访团,只有28分钟了。她感觉自己身后有人,转头一看,是母亲。
   母亲身材瘦削,面色苍白,穿着家常的暗灰色衣服,悄然走近,像一个影子。她的头发很短,这使得从某个角度看起来,她像一个男孩。
   “妈妈,你在听我的电话。”罗纬芝说。这不是一个问句,是陈述,而且不需要确认。她终于明白电话像中风一样的隔膜声,来自母亲的窃听。家中几间房子的电话彼此串联,只是母亲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电话,这使得罗纬芝刚才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原因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9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4)
  “我想是公事,听听也无妨。如果是你的男朋友,妈是不会听的。”母亲说。
   “您还是干涉了我的隐私。”罗纬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。她不想开这个先例。就算母亲说听到了私事,立马放下电话,也还是令人不安。有时候,一句话、一个称呼就泄露天机。
   母亲说:“这个我懂。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电话,这一次觉得与我有关,才忍不住听听……”
   “妈,这和您没关。”罗纬芝很干脆地说。
   “你打算回了他们?”母亲刚才路过客厅的时候,听到片言只字,到卧室开始监听。她已然什么都清楚。
   “是。”罗纬芝说。
   “因为我?”母亲说。
   罗纬芝愣了一下。她本不想说正是这个原因,母亲闻之会难过。但如果说不是因为母亲,那又是为什么呢?罗纬芝想不出更好的解释。况且在母亲眼里,孩子的谎话永远是拙劣的。与其让母亲猜测,还不如坦白。于是,罗纬芝点头。
   “你不要为了我,就这样推脱责任。”母亲把眼光离开她。
   “可是,妈妈,你知道,一进了特别采访团,就要进行持续隔离。我不能回家,直到……”说到这里,罗纬芝突然发现,自己没有问清蓝秘书什么时候可以解除隔离回家。转念一想,蓝秘书一定也不知道。可以想见的答案是:要么燕市取得了抗击瘟疫的胜利,要么就是全军覆没。这两种结局,都是没有时间表的。
   母亲说:“我明白。可是,如果你不去,我心里会难过的。当大家需要你的时候,召唤你的时候,你不去,你是为了我。可你想过我心里的滋味吗?我肯定会死,即使不是因为这个癌症,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而死,我已经70多岁了。过去说古来稀,现在没有那么稀罕了,但我离死肯定越来越近,不会有错。这次你如果不去,我临死前一定会很内疚。我会想起这个事。所以,孩子,你还是去吧。就算是一种特别的孝心吧。不必顾我……”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,并不看着罗纬芝,她怕女儿看到自己眼眶中的眼泪。
   罗纬芝沉默了,依偎着母亲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到了放下电话之后的第30分钟,她说:“妈妈,那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。”
   妈妈微笑着说:“我尽量等你,纬芝。可是,你知道,这个病是不由人的。我若是实在等不了你了,你也别怨我。我会记挂你,保佑你。也许我真的死了,到了天堂,保佑你的力量会更大些呢!”
   母女二人并排坐在沙发上,看窗外的春花。时间过得很慢,又似乎很快。罗纬芝永远记得这一瞬来自母亲体温的和暖,只有很小的面积,母女肩胛相依的部分,但热力持久且源源不断。
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或者说罗纬芝非常清楚过了多长时间。她走过去,打开了电视机。燕市新闻报道,为了留下历史的记录,各方面组成了特别采访团,将深入一线,多角度采访,其后播出了参团人员的名单和简介。罗纬芝知道了将和自己共同奋斗的人员的名单,的确都是男性,包括经济专家、气象专家、药学家,等等。她看到了自己,很年轻的一张图片,好像刚出校门的学生。她排在最后,在七位男士之后。只要有男女一起出现的场合,女子总是排在后面的。她觉得自己在这种危急的时刻,还关注这个排名,有点矫情。也许,是因为她最后才答应加入呢?她这样宽慰着自己。对于一个有高文化背景的女性来说,要是没有这种尊严敏感,那才不可思议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0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5)
  明天一大早就出发,有很多事情要安排。特别是妈妈重病在身,此一别,不知何日能见,万千牵挂。罗纬芝把小保姆唐百草叫来,一一交代。
   百草家人获知燕市有难,早就密令白草甩了雇主,火速回家。乡下人有什么?不就是凭着一副好身板挣饭吃嘛!姑娘家还没出门子,哪儿能就此毁了身子骨!他们不怕百草把病毒带回家,就是死,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团死在一处,死个团团圆圆。百草年龄不大,心却不小。当初就是因为厌烦了山沟里的天地,出来到大城市寻发展,这才初见眉目,期待风生水起,哪里就能让小小的病毒赶回家!
   她并不怎么慌张害怕。
   一是身在燕市,知道实情并不像老爸老妈想的那样尸横遍地、白骨森森。
   二来她天性有点没心没肺,性格乐观,深信领头人能领着大家渡过难关。
   再者,像罗纬芝这样的雇主并不多见,自己能碰上是好福气。条件舒适,住有单间,吃饭有荤有素,饭后还有水果,偷吃块点心什么的也没人管……并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这样平等的待遇。
   老太太还没到卧床不起的份儿上,活儿也不太多,无非是打扫一下卫生,做简单的饭食,十分轻巧。罗家母子都不是爱挑剔的人,待她不薄。若真是辞了工,将来再回来,没准儿就找不到这样活少钱多的主儿了。人处久了,产生感情。老太太喜欢百草,百草也报以真心。大难当头的时候弃人而去,善良的姑娘于心不忍。当然啦,罗纬芝为了留住百草,主动给她加了工资,也是重要筹码。
   综上诸条因素,让小保姆唐白草大义凛然地回复家里人,自己响应政府的号召,留在燕市,与雇主家同生死、共存亡。加上此刻想离开燕市已经非常困难,出城的主要道路已经关闭,没有特殊渠道想走也走不了,也是原因。唐白草的父母家人,只能在远方的乡下,诅咒病毒还有扣住人不让离开的政策,祈求上苍保佑自家孩子平安。
   傍晚,家事基本上安顿好了,罗纬芝深深出了一口长气,无限凄凉涌上心头。母亲刚刚做完化疗,身体十分虚弱,女儿这个时刻离开,真是违了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的古训。这一次虽说走得并不远,只在本市内,但隔离让这个距离相当于万水千山。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家园,多么想和母亲再依偎一下,但母亲累了,躺下了。
   电话响起。暮色中,铃声的振荡好像有一种金黄的色泽萦绕。
   罗纬芝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电话。母亲小睡,罗纬芝特别不希望惊扰到母亲。
   她觉得应该是蓝秘书。对方一开口,却是个动听的男声。
   “您是罗纬芝小姐吗?”
   “是的。您是……”罗纬芝拉长了声音,等待着对方自报家门。
   “您不认识我。我的身份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。我们需要面谈。”男子语速适中,话语中有着不可抗拒的磁力。
   罗纬芝吃惊,瘟疫流行期间,所有的人都尽量停止外出,不与陌生人说话。此人发了什么毛病,要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交谈,而且在这万物朦胧的傍晚?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1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6)
  她说:“你是谁?”
   对方回答:“见了面,我就会告诉你我是谁。”
   罗纬芝追问:“我以前认识你吗?”
   男子答道:“不认识。但我相信,我们很快就会有共同语言。”
   罗纬芝撇了一下嘴,如果对方能看到她的脸,那是一个不屑的表情。她说:“何以见得?”
   男子回答:“我了解你。你出身书香门第,父亲早逝。你毕业于中国最著名的医学学府,但你不喜欢医学。后来,你读了法学的硕士和心理学的博士,至今未婚,你母亲患有重病。你明天早上就要参加特别采访团进驻抗疫第一线。你现在正靠在你家的落地窗前,用免提电话和我通话……”
   寒毛成片地直立起来,好像获得雨露滋润的旱草。好在罗纬芝并非置身旷野,而是站在自己家中,十步之内,有自己的母亲。母亲虽然重病,手无缚鸡之力,但她仍是女儿强大的后盾。罗纬芝稍微停顿了一下,把听筒离身边远一点,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。她害怕听筒收音太灵,把陡然加速的心跳声也传布出去。
   “这没什么了不起的。网络时代,要想搜集一个人的资料,并不太难。”罗纬芝绝地反击。
   “你说得不错。搜集资料并不难,难的是为什么有人要搜集你的资料。”对方不疾不徐地点她的穴道。
   “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。”罗纬芝的声音里带出恼怒。
   “我会告诉你。”对方很肯定地回答。
   “那么,请说。”罗纬芝几乎有一点命令的口吻。
   “罗小姐不要动气。我既然告知了我对你的了解,我当然要把事情说清楚。咱们见个面吧。”
   罗纬芝是爱好挑战的人,回应道:“好啊。何时何地见面?”
   对方答:“此时此地。”
   罗纬芝笑起来了,虽然这有点不合时宜。她说:“此时,很好理解。此地,恐怕难以做到。你在哪里?”
   “我就在你家楼下。你可以看到我,我在一辆银灰色汽车旁。”对方好像怕吓着罗纬芝,声音放轻。
   罗纬芝眺望窗外,她看到了一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,在夕阳的照射下,窗玻璃反着光。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汉,拿着手机,对着她家的方向微笑。
   罗纬芝惊悚莫名,不过她骨子里不喜欢懦弱退却,咬紧后牙说:“好的,我看见你了。非常时期,我不能邀请您上楼来,谁知你是不是携带花冠病毒呢?我对你一无所知。”
   “哦,你说得对,我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。我叫李元。可以负责任地说,自从花冠病毒开始流行之后,我还没出过门呢,所以,我并没有携带病毒。”
   罗纬芝可不打算插科打诨,她保持着缄默,等待那男子继续说下去。
   “你不妨相信我。不然的话,自然界的病毒还没有杀死我们,彼此的不信任,已经足够杀死我们一百次了。罗纬芝小姐,我的命也是命,我并没有害怕见你啊。你可以料到,没有极其重要的理由,我不会在这个病毒肆虐的日子贸然上门。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有胆量、有良知的人,应该接见我。”李元的这番话,说得罗纬芝动了好奇心。仪表堂堂、口若悬河的陌生男人,到底要做什么?她决定冒着危险,和他一见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2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7)
  “好吧。我下去。但是,我不会离开家很远。”罗纬芝说。
   “当然。谢谢。我们就在你家楼下谈谈。”男子欣然答应。
   罗纬芝对百草说:“你穿好衣服,跟我下楼。”
   百草道:“奶奶醒来若是叫人,怎么办?”
   罗纬芝说:“咱们很快就会回来。最多十分钟。”
   两个女子下了楼。出门的时候,罗纬芝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,虽然天色渐渐昏暗,估计对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但待字闺中的女子,在异性面前,仪表已成为身体的第五肢。不是为了悦人,习惯成自然。
   罗纬芝走出楼门,李元已经在楼下迎着。“你好。罗博士。”
   罗纬芝伸出手来,说:“您好。李侦探。”握手之中,罗纬芝感到他的手指很凉,手掌很大,骨骼坚硬。
   李元笑起来,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暮色中熠熠闪光。他说:“我不是侦探。”他眉目俊雅,皮肤是令人愉悦的麦黄色。
   罗纬芝说:“那就是中央情报局。”
   李元说:“也不是。”
   罗纬芝继续说:“一定是克格勃了。”
   李元说:“抱歉。不是。”
   罗纬芝还不放过,说:“摩萨德吧。”
   李元大笑,说:“罗博士对我了解您的历史,非常不满意。真是对不起,但这是我们工作的需要。不了解您,就无法寻求您的帮助。”
   罗纬芝翻翻眼白,说:“我能帮助你或是你们什么呢?”
   李元瞥了一眼百草,说:“我们能单独谈谈吗?”
   罗纬芝无可奈何道:“还说自己不是什么什么的,这可是越来越像了。”她转身对唐百草说:“你就在这附近走走。要能看得到我们,但听不到我们。”
   百草点点头,她年纪还小,成天待在家里,除了矜持的老姑娘罗纬芝,就是奄奄一息的老太太,总觉得压抑。虽说人们都在瘟疫的恐慌中,但少年不知愁滋味,现在能借机溜达一番,正中下怀,蹦蹦跳跳到一边去了。
   “现在可以说了吗?”罗纬芝半仰着脸问。李元很高,刚才在楼上俯瞰的时候,尚不大觉得,站在一处,就觉出对方的伟岸来了。
   “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吧。”李元很体谅地低下头,温和地说。
   罗纬芝皱起眉头:“还挺长吗?我明天就要出征,电视里已经播出来了,你可能没看到。时间很紧张,有很多要安顿的事情。集合后,就封闭起来,不能自由活动。”
   李元说:“我尽量抓紧,简短地说。要是您的问题太多,这话题还真是需要时间。在哪里谈呢?”
   罗纬芝说:“小区附近有几家很好的咖啡馆和茶座……”
   李元迫不及待打断说:“好啊。请叫上家中的保姆,让她在一旁等着咱们就是。我来埋单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我说的是原来,现在没有顾客也没有服务员,都关闭了。没有地方可以闲谈,人们也不再闲谈。像您这样素不相识地来串门,绝无仅有。”
   李元说:“我倒忘了。因为自己不怕,以为别人也无所谓。那咱们不能总这样站着,话题沉重,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说,比较好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3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8)
  罗纬芝说:“那边有个小花园。小唐,我们到那边去了,你跟着我啊。”说完,两人默默地走过去。
   一张汉白玉石桌,桌面上绘有“楚河汉界”的棋盘。以前成天被小区里的棋迷们霸占着,罗纬芝从没机会走近它,更不用说仔细地看过这棋盘。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,红漆的棋盘显出深咖啡色,不很清晰了。
   四尊呈腰鼓状的石墩子,算是配套的凳子。罗纬芝刚要坐下,李元说:“且慢。”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,垫在石墩子上,说:“春天石头凉,女生还是要多小心。一块手绢也管不了多少事,聊胜于无吧。”
   罗纬芝有了小小的感动,但不愿流露,淡淡地说:“谢谢。”
   两人面对面坐好,罗纬芝说:“进入正题吧。是谁指派你来的?有何见教?”
   李元说:“没有人派。是我自己来的。我是学化学的,希望你帮忙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风马牛不相及。我能帮上一名化学家什么忙呢?”
   李元不慌不忙道:“瘟疫大流行,临床使用的药品,基本上都含有化学成分。抗击瘟疫是我的工作。”
   罗纬芝知道,瘟疫正呈燎原之势蔓延,但药石罔效。尽管政府一再号召市民们要冷静,基本的生活秩序也还有保障,但如果没有特效药,每一个死去的病人都在削弱人们的信念,大崩溃是迟早的事儿。她说:“你在研究一种新的抗瘟疫化学药物吗?”
   李元谦逊地说:“很多人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,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员吧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希望你能早点成功,解救黎民于水火。不过,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”
   李元说:“我需要病毒株。就是指刚刚从病人体内分离出来的病毒,我们也可以叫它做老病毒。有一点像是发面的酵面,被称为第一代病毒。这种原生体,是做药品试验最宝贵的材料。打个比方:人是论个,熊猫是论只,蚯蚓是论条,白菜是论棵。病毒和细菌则是论株。毒株数量100,也就是说你拿到了100个病毒个体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这我懂。我曾经系统地学习过医学,你要的是病毒原生个体。”
   李元说:“对。我知道你,我是想把这件事说得更清楚一点。”
 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,夜灯亮起来了,它们藏在茂密的黄杨丛中,好像金黄色的小狐狸,发出荧荧的光。唐百草走过来,说:“姐,我现在是能听到却看不到你了。咱们出来这么长时间,奶奶在家里会着急的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百草,那你先回去吧,做好了饭,别等我,和奶奶先吃。我一会儿就回去。”
   百草走了。李元说:“谢谢你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谢什么?我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事儿。”
   李元说:“谢谢你给我的信任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我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。你想得到现在正在流行的这场大瘟疫的毒株。可是,我哪里有这东西?你找错人了。”
   李元说:“罗博士,您说得很对。在今天之前,我找您,就是找错人了。因为您和毒株没有任何关系。但是,从明天开始,您就是可以接触到毒株的人了。拯救黎民于水火,您现在就承担着这个责任。这次流行的花冠病毒,是毒中之王,我们没有关于它的具体材料,这就使得所有的药物研究都是盲人摸象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4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9)
  罗纬芝说:“你的意思是,我要为你们窃取毒株?”
   李元说:“是的。只是不要用窃取这个词吧。这不是偷盗,而是用于科学研究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好。就算我相信你是用于科学研究,但是,你为什么不利用正当的手段得到毒株呢?”
   李元一下子激动起来,说:“你以为我不愿意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花冠病毒的毒株吗?我做梦都想!如果要用我的一只胳膊来换到早一天得到毒株,我情愿抽刀断臂。但是,一定要是左臂,我的右臂还要用来拿试管,右手还要用来操纵电脑,书写报告。在第一时间拿到毒株,需要很多手续和审批条件的。因为害怕毒株传播到不法之徒手里,那会给人类造成巨大的灾难,接触到毒株的范围,控制得极端严格。时间上我们等不起,正确地说,不是我们,是无数病患等不起,是整个人类等不起。每一天都在死人,毒株都在肆无忌惮地繁殖和扩散。有些极少数得到毒株的人,壁垒森严,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名利双收的机会,攫为己有。当然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除外。”
   罗纬芝额头冷汗涔涔,结巴着说:“这……这个……我却不大明白。封锁病毒,在科研上可能先人一步得天独厚,抢得先机,能够出名是真,但这和财富有什么关系呢?”
   李元说:“罗博士这就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。得到了毒株,就可能研制出制伏毒株的药品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毒株就是济世莲花。而这种药品蕴涵的巨大商机,不言而喻。”
   罗纬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汉白玉的桌面,现在它几乎变成了黑色,如同墨玉。远处的一盏孤寂的路灯,把金色的光辉泼洒过来,正好横在“楚河汉界”的位置,让这面桌子显得分外诡异而分明。罗纬芝略为思索,反戈一击道:“且不说我能不能搞到毒株,我又如何能判断你本人,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以天下灾难为自我暴富机会的人呢?在今天下午五点之前,我与你素不相识。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?”
   李元张口结舌,想了一会儿才回答:“哦……的确是过分了。”
   罗纬芝站起身来,说:“不早了。我要回家了。”
   李元垂下英俊的头颅,沮丧地说:“我没有想到你会拒绝。”
   罗纬芝干脆地说:“所有的人都会拒绝。”
   李元说:“你说所有的人都会拒绝,这不错。但我觉得——你不会。”
   罗纬芝本来已经转过身去,她的心思都在马上就要分别的母亲身上,懊悔在出征的前夕搅到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里。不过,因为这个人作出罗纬芝应该与众不同的判断,让她愿意听个周详。
   “为什么我不会?”罗纬芝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元。那神气,李元一招不慎,满盘皆输。他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。
   李元拾起垫在石头墩子上的手帕,说:“很多年前,我看到过一首小诗,一个女子写的。那诗句我现在还会背——‘从此,素手广种莲花。今生,誓以女身成佛……’我觉得能写下这种文字的女子,心地必是美好。我把它抄下来了。今天我在电视里听到了她的名字,觉得耳熟,突然想起她的诗句。曾发誓要种莲花立志成佛的女子,是不该拒绝救人一命的。我本不想说起这件事,好像有点煽情。你既然问起,我就给你看。”李元说着,拿出了一个小本子,果然是很多年前的式样,翻到其中一页,虽是灯光幽暗,罗纬芝还是认出了自己多年前的诗作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5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10)
  罗纬芝心中一颤。年少时,没有力量和耐心,缓缓等待爱与被爱。期待一触即发呼天抢地的邂逅,喜欢山崩地裂九死一生的曲折。一旦失去,捶胸顿足。年龄大了才知道,那种经验多和灾难相连。那时的诗作,也像化石了。浮想联翩万千沟壑,脸上依旧拒人千里的冷淡,说:“不错,那是我写的,谢谢你把它剪下来。年少时看到男友有了新欢,故作大度的呻吟。完全不必当真。抱歉,我并不信佛。”
   李元眼看攻心乏术,只得说:“既然这样,我告辞了。分手时,我想送你几样东西。”
   罗纬芝拒绝道:“无功不受禄。谢谢,我不要你的礼物。”
   李元坚持道:“你先看看是什么再说。”说着,他掏出了一些物件,叮当作响,间或有星芒般的闪烁。
   “水晶吗?”罗纬芝喜欢晶莹剔透的东西,从烧瓶到钻石。女人在珠宝面前不容易把持得住。
   “这是保存毒株的装置。”李元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。
   罗纬芝板起脸说:“我并没有答应你。”
   “我也并没有委托您。如果什么时候,您想起在地狱里种下一朵莲花,我怕您临时找不到花盆。”李元说着,拿着他的家伙,好像有点舍不得。
   罗纬芝边站起来边说:“我何以判断你真的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,而不是一个……骗子?”
   李元道:“这样吧,我给你一种药,请你一定保存好。即使你不去搜集毒株,你们所要进入的工作地点也相当危险,有可能感染病毒。万一你出现了最初的症状,记得在第一时间服下这些药粉。它就是我研究抗疫药物的初步成果。”说着,他拨拉出一个极小的蓝盖小瓶子,说:“它可以救你。”
   罗纬芝不由得笑起来,说:“这也太不可思议了。你刚才还说连毒株都没有,现在居然就把能抵抗毒株的解药给我了,这不是天方夜谭吗?!若是你的药这么灵,为什么不贡献出来,让那些被瘟疫折磨得危在旦夕的人转危为安呢?你这药,要么是虚晃一枪吹吹牛,要么就是安慰剂。”她说着,不屑地推了一下那只小瓶,差点把它拱到大理石桌子下边。
   李元的剑眉拧在一起,好像痉挛的毛虫,沉默半晌,说:“不管你怎么认为,请把这只小瓶子收好。需要的时候,只须吃一个黄米大小就足够了。一天之内,最多只能吃两次。记住了,千万不可多吃。”
   罗纬芝看他这样一本正经,不忍再开玩笑,但也实在提不起兴趣,出于礼貌,勉强收起蓝盖小瓶子,说:“谢谢了。但愿我这次一帆风顺不被感染,根本用不上你这个解药。”她看看表,时间实在不早了,必须回家。她伸出手,对李元说:“希望我的不配合,不会影响你的心情。毕竟,我们是在瘟疫时结识的朋友。”
   李元用温和而宽厚的声音说:“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。”顺手把装满瓶瓶罐罐的袋子硬塞给罗纬芝。
   罗纬芝不好意思完全拒绝,只得接下来,敷衍道:“如果我真的栽下莲花,到哪里可以找到你?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6节: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,还说它是莲花(11)
  李元看到一丝希望,说:“我既然今天能找到您,就能继续联系到您。这一点,我虽然不是中情局、克格勃、摩萨德什么的,也做得到。”两人走到了李元的车子前,李元突然说:“我知道你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是什么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是什么?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。”她从窗户已经依稀看到妈妈的身影,心想,一进门妈就要问自己为什么耽搁得这样晚?然后就是吃饭了。
   李元说:“你会在门口的垃圾箱前,把我给你的这些东西扔了。”
   罗纬芝愣了一下,还真让他给说着了。为了不让妈妈担心,她不能带这些东西回家。扔了倒不一定,藏起来是肯定的。被人说中,有点狼狈。罗纬芝只好说:“我肯定会带走,你放心了吧。”
   李元非常严肃地说:“你可以不信我所说的话,但请务必带上这些东西。带上它们并不费事。万一用得着,就有可能造福人类。”
   现在他们站的位置已经很靠近罗纬芝的单元门了,有灯光洒出来,罗纬芝看到李元的身体像一株11月的白桦,干净、笔直,孤独。脸上有种庄严的表情,混合着无奈和期盼,这表情打动了她。
   罗纬芝无声地点点头,算是一个承诺。然后快步走向自己的家。
   “你等一等。”李元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瓶子。
   “你平常爱吃肉吗?”李元突然问出一个完全不搭界的问题。
   “爱吃。怎么啦?”罗纬芝煞是好奇。
   李元说:“你晚上很可能睡不着,明天就要出征,今天又见到我这样的不速之客。和母亲分别,你会想很多事情。”
   罗纬芝不置可否。她不愿告诉李元,别说今天这种非常时刻,就是普通日子,自己也是经常失眠,辗转反侧,天快亮了,才蒙蒙眬眬迷糊一小会儿。但这种隐私,有什么必要让萍水相逢的人知晓!“那又怎么样?”她说。
   “那请你把这些药粉吃下去。你会睡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。”李元递上瓶子,很肯定地说。
   “真的吗?”罗纬芝甚觉蹊跷,不肯接过。
   李元说:“90%以上的把握。”
   罗纬芝警惕地问:“这不是最新出品的一种安眠药吧?我吃过常用的所有安眠药。”说完后悔,这话泄露了天机。
   李元说:“我向你保证,这不是安眠药。”
   “那更糟糕。会不会是一种毒品?”罗纬芝脱口而出,多疑已成了社会病。
   “这样吧,你看好了啊……”李元说着,从瓶中磕出一些白色粉末,约有半个蚕豆大小,然后一股脑儿倒进嘴巴。没有水漱着下咽,喉结急速上下滚动,呛得直咳嗽,喷出的白色微尘落在他深黑色的西服上,像头皮屑。
   罗纬芝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个结局,赶忙说:“你这人怎么气性这样大!像一言不合就一头撞墙的烈性女子。”
   李元扑打着身上的白粉说:“现在你可放心?如果你再说我这是准备好的苦肉计,那我可太冤枉。”
   罗纬芝帮着他拍打,隔着衣服,感觉到了李元紧绷的肌肉。她说:“好啦,我相信你这的确是一种药。不是安眠药,也不是海洛因。行了吧?”
   李元从那只瓶子里倒出一些白粉,用一张纸包裹了,递给罗纬芝。这一次,罗纬芝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。“记住,咱们约定把能帮你睡觉的这种药粉叫1号。刚才那只蓝色小瓶里的,就叫2号。”李元叮嘱。
   楼下有几家彻底地熄了灯,跑了,而且是全家出逃。按说已经走不出燕市了,但和平时期,城市并没有被围得铁桶一般,加上各自施展神通,有人就能沙漏般渗出了燕市。他们赢得了片刻的宁静,但把危险传播到了全国。当然,这是后话了,现在那窗户像被剜去了眼珠的眼眶,黑暗瘆人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7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1)
  Chapter2
   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
   请想象肝肠寸断是什么样子 特别采访团集合后,抵达燕市抗疫总指挥部。从这一刻开始,采访团成员就不能自由活动了。手机也被统一保管,房间内的电话无法拨打外线,只能内部通话。当然,更不得上网。每个人签字画押签署了保密协议。从一系列安排来看,他们必将涉及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秘密。秘密是红艳艳的果子,对所有人产生诱惑,罗纬芝暂且把对母亲的挂念放下,全心全意投入这一奇特的使命中。
   指挥部设立在燕市郊区一座阔大的独立庭园中,亭台楼阁古色古香,绿树掩映百花盛开。和想象中的雪白、血污、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环境完全不一样。他们被告知要待在这里,直到疫情完全解除。
   据说这里原是古代某位王爷的私宅,因为种种原因,没有资格在城市的核心位置建造宫闱,偏居一隅。不过这也让他放下争权夺利的心机,专心致志地把园子修得美轮美奂。罗纬芝私下觉得住在这里抗击瘟疫,简直是一场豪华型战争。
   特采团当然要与抗疫总指挥袁再春相识。袁再春借口公务繁忙,一拖再拖,直到晚上,才万分冷淡地晤见他们。
   人们称袁再春为“袁总”,意指“抗疫总指挥”,但罗纬芝总想起腰缠万贯的老板。袁再春头发雪白,身材高瘦,穿着浆洗一新的医生工作衣。白衣下摆很短,只到达他笔直长腿膝关节处下一公分,而他又特意不扣上最低的一颗纽扣。这使得他快速走来的时候,衣襟翻飞,像一只雪白的大鹏鸟。
   不论年轻人在其他岗位取得了怎样的话语权,在医生这个行业里,年龄就是质量保证书。罗纬芝感觉到,袁再春对周围的人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。她快速分析了一下,认定这种威慑力,一半来自他犀利无比的眼神,一半来自他雪白的工作服。按说王府内并不直接诊治病人,其他人也都穿着西服或是中式便装,唯有袁再春特立独行,硬咔叽布的西式大翻领白色医生装,显出孤独的傲然。
   见到特采团,袁总淡漠得连手都没有伸出来。“你们到抗疫第一线来,记住,不要和任何人握手。不要握病人的手,也不要握同行的手,我说的是我的同行,就是医生护士们的手。花冠病毒是一种高度接触性传染的疾病,飞沫和水,还有肢体的接触,都会加大传播的机会。从现在开始,戒握手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8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2)
  罗纬芝们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。这个下马威,果然厉害。从此,特采团孤芳自赏的矜持,让位于第一线医护人员铁的规则。
   袁再春对特别采访团的第二句话是:“记住,这里是C区。你们不能乱说乱走。”
   按照被险恶的花冠病毒污染的程度不同,在袁再春的部署下,燕市的各个区域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级别。
   什么是A级区?收留极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尸体之地,包括传染病院和殡仪馆火葬场等地。
   什么是B级区?所有收治病人的医院。
   什么是C级区?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污染的区域。
   王府内并没有病人,但它仍然按照C级防疫的安全系数来要求。所有进来的人,不经过长达15天的隔离,证明你确实没有感染花冠病毒且无发病,不得离开。
   普通人,也就是目前没有得病的人,居住区的级别是0。
   你可以按照英语字母表的序列,从高一级别到低一级别区去,比如从C区到B区,从B区到A区,这是一架下滑的楼梯,没有任何障碍。但此过程不可逆,你不能从A区到B区去,更不能到C区,楼梯是单向的。离开是艰难的,你要经过严格隔离期,证明无发病,你才可以走出来。
   向危险沦落,从0直接降到A,没有人干涉。但你绝无可能快速从污染区升到没有污染的0区域。注意,这个“0”不是英文字母的“O”,它是阿拉伯数字的“0”。其意自明,这表示安全,没有花冠病毒的存在。
   罗纬芝们,现在是一个跟头从0栽到了“C”,重返0区的日子遥遥无期。
   袁再春的第三句话较长:“这里很忙,非常忙。而且,有很多秘密。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,但因为是更高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,我只有服从。从现在开始,你们可以在这个院子里接触到抗击瘟疫的所有秘密。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尽可能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。你们不能走出这个院子,这是工作的需要,请谅解。你们不能同外面自由联络,也不能上网,这也是工作的需要。你们的手机将被收缴,我相信已经这样做了。你们离开的时候,会原物奉还。当然,我们有专门的人员保管你们的手机,也会正常开机。你们家里有重要的信息传来,工作人员会在第一时间通告。请你们不要觉得委屈,园子里的人都遵守这个原则,包括我,毫无例外。这里风光很好,你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。抗击花冠病毒,大家少安毋躁,准备持久战。”
   一席话让罗纬芝们明白:自己进入了疾病集中营,虽然他们不是病人,但享受和病人同等待遇,失去了自由。在这座戒备森严的美丽院落中,你只能前进不得后退。说实话,就是现在开恩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回家,他要不自我隔离15天,也不敢见自己的亲人。谁敢保证这个院子里没有潜伏着凶猛的花冠病毒?它若是通过自己带回了家,感染了亲人,岂不是自酿罪恶!
   特采团开始阅读有关资料和文献,以期对花冠病毒有初步了解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19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3)
  花冠病毒是由燕市首席病理解剖学家于增风教授命名的。
   罗纬芝阅读了于增风的报告:“电子显微镜下,从死亡病患组织内分离出的病毒,我可以确认,是一种崭新的病毒。它的个体大致呈圆形,直径大约有400纳米左右,在人类感染的病毒当中,要算体积比较大的。形状不像大多数人类和动物病毒,如脊髓灰质炎病毒、疱疹病毒及腺病毒等呈球形,而是略呈扁平,像个宽檐的草帽。”写到这里,这位最先发现病毒的科学家,似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,他继续写道:“说它是草帽,好像太稀松平常了。它比草帽要华丽得多,有一些镂空状的丝缕花纹装饰在周遭,呈流畅的半月形,好像不可一世的花冠。对了,就把它命名为花冠病毒吧。它是如此光彩夺目,非常精巧,充满了对称和美丽。”
   罗纬芝综合各种资料,明白花冠病毒是一种发病缓慢但步步为营的侵入者。虽说并没有见过一例病人,但对它的发病规律已经了解了很多。别看它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样子十分华丽,好像一顶繁杂的花冠,实际上是非常皮实的病毒,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很宽容。
   这非常可怕。一般来说,细菌或是病毒,要么生活在消化道里,要么生活在呼吸道里,同时侵袭人类两大生存系统的病毒和细菌很少,但也不是绝无仅有。比如结核杆菌,既可以让人得肺病,也可以让人得肠结核、骨结核等。花冠病毒性喜通吃,它是消化道和呼吸道的混合传染病,如果假以时日,也许它会把人的所有组织都收入麾下也说不定。
   这就使此病毒格外凶残。
   普通民众不了解这个病毒的性格,虽然知道不停地死人,但因发病后送进医院的时候,病人多半还只是发热和血痰,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病状,大众并不知情。为了不引起民众的恐慌,后续症状的描述也相当阙如。宣传口径上的表述是:一旦出现了不明原因的发热和血痰,一定要尽快到医院就医。其后的情况就缄口不言了。
   几日后,特采团获准参加每天早晨的院长联席例会。
   院长们坐着全封闭的防疫车来到这里,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了,看到罗纬芝等陌生面孔,十分诧异。
   很考究的会议室,中式装修,十字海棠花纹的木格栅,给人一种时光穿梭之感。墨绿色的窗幔紧闭,让人既安宁又神清气爽。坐定后,袁再春站起身来,说:“介绍一下新来的几位,他们不是医生。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,不是我邀请他们来的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,还会请这样无干闲散人等到场。我基本上觉得这是捣乱。不过,他们已经进来了,为了防止感染,也不能出去了。咱们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,就当他们不存在。好,开始。”说完坐下,不看众人。
   罗纬芝们不能道歉,也不能表白,低眉顺目地呆坐。
   “第一项例行工作。昨天的死亡人数报出多少为合适?”袁再春开门见山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0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4)
  大家面面相觑,静得能听到春风吹窗的声音。毕竟是多了几个外人,人们有些顾忌。
   “他们都签了保密协定。”袁总打破大家的疑虑。
   继续沉默。“先说实际死亡人数。”袁再春说。
   院长们这才确定了如何回答,小心翼翼地一一报出数字。直到这时,罗纬芝才惊悚地明白,疫情发展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,死亡人数,远比以往自己在电视里听到的数字要大得多。
   第一次参加核心秘密会议,特采团再惊诧莫名,也不能露出慌张之色。罗纬芝屏住气息继续听下去。
   “那么,大家认为即将公告的死亡数字以多少为宜?”袁总问。
   第一医院的女院长说:“民众的恐慌情绪在不断地积聚和蔓延,我的意见是今天公布的死亡数字,要比昨天公布的再少一些。这样有利于鼓舞士气。”
   “但是今天这样公布了以后,明天怎么办呢?如果明天更要少一些,那么很快就会出现疑问,救护车天天在街上嘶鸣,很多人住进了医院,并没有出院。那么,他们到哪里去了呢?”一位头发银白的院长颇为忧郁地说。他的头发白得如此富有魅力,且根根呈均匀的半透明状,好像把一大捧最优等的粉丝顶在了头上。
   “明天可以适当多公布一些死亡数字,就让你所说的这个矛盾不那么突出。”袁再春沉吟着说。
   “如果明天公布的数字太大了,不是又会让民众陷入深度恐慌吗?”中医研究院的院长这样说。他们现正在研究中医抗疫,各种眼看着救治无望的危重病人,都被络绎不绝地送到他那儿,这就使得他刚才报出的本院实际死亡数字最高。
   “注意节奏,我说的是死亡的节奏。我觉得这个节奏应该是——说两条好消息,就要说一条坏消息。一条坏消息之后,再连续几条好消息。然后再连着两条坏的……这样民众就会逐渐意识到抗疫是长期斗争,既不会掉以轻心急于求成,也不会麻痹大意放松轻敌。同时也能体会到医务人员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。”袁再春一锤定音。
   大家点头赞成。燕市儿童医院的院长比较年轻,是位干练女士。她满怀忧虑地说:“死亡两本账,时间长了,可能会穿帮。很简单的算术题,就算我们逐渐增大死亡数字,这生死簿最后还是远远合不拢啊!”
   院长们面色凝重。医学是最讲实事求是的,撒这样的弥天大谎,在他们的医学生涯中从未有过,每个人心里都惶恐不安饱受谴责。
   袁总说:“这不是简单的算术题。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数字,永远不会知道。同志们,同行们,只有你们知道真实的数字,但这个真实在花冠病毒的挑战面前,有什么意义吗?什么意义也没有!我们没有特效的药物,现在基本上可说是束手无策。所有没有死亡的病人,靠的都是他们自身的意志和抵抗力。如果人们得知了这种铺天盖地死亡的悲惨情形,有多少人还会斗志昂扬地和疾病作斗争呢?我不敢太乐观,我劝你们也不要太乐观。所以,我们现在这样讲假话,乃是面对生命本质的讲真话。这是灾变面前的智慧,是善意的欺骗,骨子里正是医生的大慈悲。关于死亡的真实数字,请你们忘掉。出了这间屋子,就完全忘掉。谁不忘掉,就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之大不敬!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1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5)
  全场肃然。
   罗纬芝瘫在椅子上,难以置信。当普通老百姓为从电视中得知死亡人数多一个而忧心忡忡、为少一个逝者而欢欣鼓舞的时候,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数字游戏。
   联席会议后来又讨论了什么事情,罗纬芝脑海里基本上空白。她被数字游戏炸得几近昏厥。直到会议散了,人们离去,她还烂泥似的蜷在沙发里,缓不过劲。
   袁再春走过来,看着她说:“你,没事吧?”他突然显示出的慈祥,源于一个错误的判断——他以为罗纬芝病了,片刻间回到了临床医生的角色。袁再春对上级和同行可以严厉,但对病人,充满爱意。对某些医生来说,照看病人意味着烦恼操心,还有肮脏和危险,但对袁再春则是欢喜。他喜欢救人于苦海的感受。
  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说:“没事。主要是吓的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吓什么吓?你并没有见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!”
   罗纬芝倔犟地说:“我并不怕病人,怕的是这种虚伪。”
   袁再春眯缝着眼睛说:“小姑娘,真相是残酷的。你既然加入知晓真相的队伍中,必将付出代价。”
   罗纬芝依然沉浸在惊惧中,说:“如果数字的差异越来越大,怎么办呢?”
   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:“数字的存在,应该代表希望。如果这个数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们所有的人,那么这个数字,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。”
   罗纬芝哆哆嗦嗦地说:“有那么悲观吗?”
   这姑娘显然被吓坏了,袁再春作为总指挥,应该给手下的工作人员打打气。
   袁再春退后一步,双手抱肩道:“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悲观。对于把特采团派来的原因,我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,就是我们有可能全军覆没。到那时候,为了给后代留下关于这场灾难的详尽资料,除了录像录音图片视频等等,还需要文字。北京房山的云居寺,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佛经呢?就是怕战乱把经卷都烧毁,所以刻在了石头上。古老的文字,比所有现代化的媒体,都更有希望流传下去。如果能借助你们的笔,把这场灾难如实地记载下来,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贡献。”
   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厮磨,袁再春没有时间延宕,铁口直断针针见血。
   罗纬芝问:“您害怕吗?”
   袁再春凛然说:“不害怕。”
   罗纬芝看着近在咫尺的抗疫总指挥,突然间自己反倒不害怕了。她看穿了他,找到了同盟军。
   害怕这个东西很奇怪,如果你不说出来,它就在暗地发酵,像赤潮一样疯狂蔓延。一旦你开口了,说出来了,它就成了过去时,你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增长力量。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,你就觉得自己并不孤立。惺惺相惜的感觉,让人坚强。
   罗纬芝俏皮地一笑,说:“谢谢您的解释,不过,您看起来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。您也很害怕。”
   袁再春讶然,这个一分钟前还噤若寒蝉的姑娘,何以摇身一变,品评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忧愁?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2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6)
  罗纬芝说:“您的姿势出卖了您。”
   袁再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,白衣粲然,腰杆笔挺,说:“我一直以一个医生的标准姿态在工作。这有什么异常吗?”
   罗纬芝说:“您现在的姿势——双手抱肩,身体处于收缩状态,似乎竭力想把躯体缩小,这在心理学里,被称为‘木乃伊式’体态。它的潜在含义是——你想回归母体。”
   袁再春哈哈大笑,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地发出笑声了。他说:“有趣,有意思!这太可笑了!告诉你,我母亲已经仙逝了整整50年。你说我还想回到母腹。对一个60岁的老人说这种话,你这个小丫头不但是放肆,简直就是胡说八道!”
   罗纬芝从这略带夸张的反应中,看出了袁再春试图以藐视来掩饰不安。她镇定地说:“反正你对我们也没有好印象,我也不在乎你的评价。这个姿势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极大威胁,你封锁自己,企图逃避。因为无可逃遁,所以你故作坚强!你本人并不像电视里出现的那样,看上去那么运筹帷幄和……胜券在握。”
   袁再春本来很看不上特采团,不想这个片刻前还吓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员,居然看透了他的内心,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谈谈心的愿望,听听外面的情形,松弛高度紧张的神经。他说:“年轻人,我在电视上真的显得很……胜券在握吗?”
   罗纬芝说:“起码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。我比一般人眼尖点,要是我都看不出来你的收缩态势,估计一般人也没戏。”
   袁再春点点头,似乎很满意这回答。他迟疑了一下,说:“你的这个什么木乃伊理论,知道的人多吗?”
   罗纬芝确知自己已经打中了要害,抿嘴一笑道:“知道的人不算少,但能看到您这样双手抱肩眉头紧锁的人,很少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你的意思是,我在公开场合,不要双手抱肩?”
   罗纬芝说:“偶尔一下没关系,常常出现这姿势,就是一个负面信息。”
   袁再春嘀咕了一声,说:“如果我忘了怎么办?”
  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可爱的,就说:“您不是永远穿着白大衣吗?就把手揣到兜里,那样你就很难双手抱肩了。”
   袁再春点头道:“这法子好。”
   两人走出会议室,袁再春说:“有时间咱们可以好好聊聊。”
   这正合罗纬芝的心意。她赶快落实:“您何时有时间?”
   走上一条松林小道。几百年的古松苍老地屹立着,松枝从顶端向下纷披而垂,整株树在春风中摇曳不停。新生的枝芽和经冬的枝叶,绿的分明不同。新的芽叶内藏着娇黄,老的叶子则是饱经沧桑的苦绿。但它们齐心合力地营造着春天的气息,吐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松之气息。
   袁再春深吸一口气道:“我算不上忙。真正忙的是一线的医生护士,还有殡葬工人们。对于这样一种来势汹汹的新型病毒,我们是被动挨打。在敌情不清的时候,一切都是盲人摸象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3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7)
  罗纬芝说:“我已经看了有关资料,觉得于增风先生对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贵,既理性又感性。我希望能见见他。”罗纬芝准备开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访,她明白要想见到于增风这样的大忙人,没有总指挥的特批,门儿也没有。
   不料,袁再春陡然间变了脸,毫无商榷地回复:“你不能见他。”
   罗纬芝好生纳闷:“为什么?”
   袁再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强硬和失态,解释道:“他本人在A区,你在C区。如何能见?”
   罗纬芝噤了声。这的确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碍。于增风作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医生,肯定背负着高度危险,哪里能够说见就见呢!
   看到罗纬芝灰心丧气的样子,袁再春动了恻隐之心,他叫来自己的秘书朱伦,让他给罗纬芝找出一份资料。这是于增风关于花冠病毒的思考。因为没有正式发表,尚处在内部传阅阶段。
   晚上,罗纬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间,打开了资料。封闭的白色纸袋里,原以为是很严谨的资料,不料却很杂乱,一堆草稿,七零八落。罗纬芝刚看了几页,就忙不迭地收了起来。一种冰冷的气息从纸袋中弥漫而出,森严可怖。这种医疗文件,还是大白天艳阳高照时分看吧。不然的话,就算是有李元送给她的白色粉末相助,只怕也睡不着。这些日子,借助李元的1号,她真是夜夜安眠。
   第二天上午,果真是阳春三月难得的好天气,太阳明亮得像铜锣,暖风撩得人鼻孔痒痒。罗纬芝开始阅看于增风的医学文件。
   花冠病毒有长达一周的潜伏期。起病并不很急骤,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温文尔雅。最初对人体的进犯,是轻微与缓和的,像一场风寒引起的感冒。之后逐渐发病,轻微的头痛和浑身酸痛日趋严重,发热伴随着咳嗽,痰中开始出现血丝。直到这时,病人的全身状况也不是很不堪,有些人甚至可以坚持上班。正因为这种欺骗性,才使它后续的杀伤力变得极为凶残。持续不断的头痛和酸痛,加之越来越频烈的咳嗽,终于在某一个时段,引发不可抑制的腹泻。刚开始泻的是粪便,然后就是灰红颜色的液体,之后水中出现米粒样的碎片。病人常常在出现腹泻后的几十个小时内死亡,因为那些排泄物,并不是普通的食物残渣,而是被病毒分解的肠管。那些米粒样的东西,就是脱落的肠黏膜。想象一下,一个人肝肠寸断是什么景象!对于花冠病毒感染来说,这不再是一个形容词,而是血腥现实。
   于增风附有多例病理解剖报告。
   其中最早的一份。
   尸体已经溃烂。我要求自己像炮火下的白求恩一样冷静。病人冰冷潮湿的身体以前是属于他的,现在是属于我的。我先打开病人胸腔,看到的是一个盛满了灰烬的桶。肺和气管的结构和纹理完全被破坏,像被火焰喷射器焚烧过。只不过火焰的废墟是灰色的,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红色。我用解剖剪,打开了病人的腹肌。一股黑色的污浊喷泉飙射而出,溅湿了我的特别防护围裙。因为看到了肺脏的破坏,我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,但病人腹内的状况还是让我极为震惊。这一次,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废墟,简直就不能说这是人的躯体。它完全糜烂成粥,可以把它想象成已经死了亿万年的史前遗骸,腐臭冰冷……我的手指和锐利刀剪,在溃烂的脏器中艰难行进。肝脏失去了平素无与伦比的光滑边缘,如同浮肿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内。心脏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,胆和胰脏脓肿叠加,犹如暴雨中被遗弃的糟烂蜂巢。肠道被病毒所荼毒,显出邪恶的青蓝色,还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4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8)
  身体千万种受难的形态,都在这一刻凝固,等待着我逐字逐句的翻译……
   我无法想象死亡临近时,这具躯体所遭受的苦难,所有的语言在这悲惨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。面对生命的废墟,会觉得死亡早点降临,是多么的仁慈!
   最后,我开始解剖他的大脑,脓浆喷涌……
   看到这里,罗纬芝再也忍受不了,手指像被电击一样噼里啪啦地抖动,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,一个箭步跳出207房间,狠狠摔门,隔绝阴冷,扑进院子。
   阳光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,如同金色的蜜蜂飞到了鼻子里。她在春天渐渐灼热的光芒下,直挺挺地站立着,直到太阳把血脉晒得一滴滴融化,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有人在近旁说:“罗博士,您好像受了惊吓?”
   她一回头,见到一位路过中年男子,是袁再春的秘书朱伦。
   “朱秘书,我想见见他。”罗纬芝抚着胸口,鼓足勇气说。
   “谁?”朱秘书摸不着头脑。
   “于增风教授。就是您给我资料的作者。他文笔很好,是一个对花冠病毒了解得非常透彻的科学家。”罗纬芝无法想象这一科学怪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,他似乎对病毒有奇怪的嗜好,但愿见面的时候,不会太恐怖吧?
   朱秘书沉吟了一下,为难地说:“哦,他呀。于教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这我理解。他在A我在C,直接见面很困难。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?花冠病毒总不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吧?”
   朱秘书并不觉得这个幽默有什么好笑的,板着脸说:“这个要请示袁总。”
   “好。我等你的消息。”罗纬芝说,她总算暖和过来了。
   第二天,罗纬芝的要求得到了回复。不过答复不是来自朱秘书,而是防疫总指挥袁再春亲自作答,地点在他的办公室,雪白的沙发,雪白的窗帘,配上袁再春永不离身的白色工作服,简直像在医院的隔离病房。
   “听说你非常想见于增风?”袁再春用茶杯盖推着盖碗中尚未沏开的茶叶,缓缓地问。
   “是。”罗纬芝郑重地点头。
   “不害怕吗?我指的不仅仅是花冠病毒的传染,还有于增风那种风格。他是医生中的另类。”袁再春声调不带任何起伏。你无法判断他是喜欢于增风的风格,还是相反。
   “害怕。不过很有吸引力。我觉得我会尊重他的脾气。”罗纬芝据实回答。
   “于增风的确是很有魅力的医生。人们常常以为医生都是一样的,其实不然,于增风光芒四射,他为我们击退花冠病毒,交上了第一份情报。”袁再春的话中有了些微感情。
   罗纬芝一看有门儿,就在她满怀信心的时候,袁再春断然说:“可是,你见不到他。”
   “为什么?我知道他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人员,如果我要采访他,防疫等级就会从C级直接降到了A级,危险系数提高。但是我不怕。我既然来了,就会奋勇向前。实在不行,我可以打电话。当然这不如亲见本人取得第一手资料好。”罗纬芝平时看不起表决心喊口号的人,觉得矫情虚假,现在才发觉,有时候,你必须要用俗套的方法,来传递不俗的愿望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5节: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“木乃伊型”(9)
  “没那么危险,你不必从C降到A,你还是可以待在C区里。你跟我来。我们一起去见他吧。”袁再春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。白色工作服的下摆被风吹得裹住了他的双腿,让他走得不很畅快。
   罗纬芝很高兴,没想到这么简单,原来于增风就在王府之内。要知道,病理报告是所有医生的终身教授,它是一切谜语的谜底。有条件天天和谜底打交道的人,给花冠病毒命名的人,就要出现在眼前,怎能不叫人激动!
   袁再春不说话,越走越快,罗纬芝紧紧跟随。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,犹如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腐朽状态。小桥流水曲径通幽,绿竹掩映花团锦簇。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住得很分散,仿佛星辰点缀在银河之中。他们来到一处有着茂密芭蕉的住所,还有一丛丛刚刚开放的蝴蝶花扮着鬼脸。罗纬芝不由得想起了“怡红快绿”,想不到手起刀落的于增风教授,居然安居于这样优雅的所在。看来这抗疫第一线,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都是血雨腥风,忙里偷闲的也有安适光景。
   罗纬芝说:“于老师德高望重,住处也挺别致。”
   袁再春闻之回头道:“这是指挥部安排给我的宿舍。只是我很少有机会住,每天不是在医院,就是在科研院所,再不就是向领导汇报疫情。三天里能有一天回来住就算不错的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于老师和您住在一起?”
   袁再春停下脚步,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:“于增风是我的学生。你再也不会见到他,他已以身殉职。”
   罗纬芝扶了一把身边的竹子,竹叶如同遭遇暴风簌簌响个不停。过了半晌,她才有气力颤声问道:“为……为……什么?”
   袁再春说:“他在解剖病理标本的时候,感染了花冠病毒,非常凶险地发病了。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,他本人也极为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,可惜无力回天……”他扭过头去,不愿让罗纬芝看到自己的眼眶。
   罗纬芝不知自己是该走上前去还是停在原地,睖睁许久。最后还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,打开了房门。过了一会儿,老人走出来,拿了一个立方形的纸盒子对罗纬芝说:“这是于增风垂危时托人带给我的,是他在病床上对这个疾病的最后思索。”
   罗纬芝伸出双手,像是接过滚烫的骨灰盒。袁再春说:“你不用害怕,已经消过毒了,没有传染性。不过,你一定要保密。”
   罗纬芝宣誓般地说:“您放心,这些资料我一定保密。”
   袁再春抚胸长叹一口气道:“不仅仅是资料。在我们的花名册上,于增风还在,他在前线。”
   罗纬芝明白了,就连于增风医生的死亡,也还没有被统计在死亡数字之内。
   理论上,于增风依然生机勃勃地活着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6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1)
  Chapter3
   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?
   保障供应,就是和人民的一场对赌 回到207室。打开盒子,她本来以为于增风的遗言,也像已经看到过的文件袋一样是白色的,没想到它呈牛皮纸色,显出不合时宜的古朴,像一件文物。
   打开袋子,里面又是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纸片,只是更为零碎,看来随手记下一些东西,不拘一格地用纸,是这位杰出医生的癖好。这是罗纬芝第三次看到于增风留下的资料了。第一份是他关于花冠病毒命名的叙述。第二份是解剖报告。这第三份会是什么呢?她用力抖了抖,希望掉下来一块U盘,那样储存的信息会更大些。但是,没有。罗纬芝转念一想,是自己想差了。写下这些绝笔的时候,于增风已病卧在严密消毒的隔离病室里,朝不保夕,哪来的电脑?
   色彩不一的纸片上,留下潦草的字迹,所用的签字笔粗细和颜色也不尽相同。刚开始的时候,字体还比较工整,后来就越来越零乱了。到了最后阶段,简直就像是画符。有一些资料,不知道他是带进病房的,还是请人复印的。还有一些写在病历纸上,还有的留在化验单或是处方笺上。可以想见,这是于增风卧床时,向所能接触到的各色人等讨要来的。医院早已实行无纸化办公,残存的公用纸张都是多年前的存货,质量很差。送出时消毒似乎很到位,纸张变黄发脆,一碰即碎,一如古墓中出土的煎饼。说起来,那些字迹留在纸上的时间并没有多久,却像多少世纪前的残骸。
   有了先前的经验,罗纬芝决定还是选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,让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自己身上,再来以最大的耐心和勇气,阅读这些文字。如果太阳光移走了,就赶忙把屁股转到长椅的另一侧,总之始终让阳光罩着自己,用光焰无际的灼热,抵御这些黄褐纸张上散发出来的刺骨冰冷。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,把最后的一张纸片翻出来,上面写着:唔……还是不要打开……你会后悔的……”
   什么意思?不知道。罗纬芝赶紧把它们收起来了。
   又一轮新的会议开始了。这次是讨论如何应对市民的大抢购。
   一间新会议室,看到的情形却令人摸不着头脑。袁再春一个人坐在主席的位置上,周围散坐着特采团人员,其他就再没有人了,并不见一个真正的与会者。似乎是袁再春要给他们这几个旁听人员开会似的。罗纬芝直觉到这不可能,依袁再春本意,恨不能一脚把采访团踹出去,根本就不会单独搭理他们。
   身披雪白战袍的袁再春,果然看也不看众人,直奔主题:“开会。非常时期,繁文缛节全免。先汇报情况。”
   罗纬芝这才反应过来,这是电话会议。想想也就明白,各医院的院长每天从污染区赶来,王府是C区警戒。而主管物资供应的人都属于0区人士,当然不宜亲临会场。
   在审慎控制下,逐天报出的死亡数字,都在市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。即使这样,死亡人数积少成多,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了。而且人们几乎见不到一个出院的人,虽说抗疫指挥部不断解释——因为对于一种新型传染病的康复标准,宜从严不从宽,就算所有的临床症状痊愈,也还要继续留院观察,以最大限度地预防继发感染,而且截至目前,瞒报也没有丝毫风声走漏,但人们对于战胜花冠病毒的信心,还是一天天消解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7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2)
  险情终于出现。老百姓不再足不出户,开始拥上街头,疯狂抢购食品、水、棉衣棉被、手纸食盐……波及所有的日用品。燕市的超市,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被扫荡一空,连积压多少年的陈货,都全部出清。
   屏幕上出现商业局长浮肿的脸,不知道他天生就是个胖子还是让这事急的:“我先给大家汇报一下。抢购是从昨天下午三点爆发的,最早从郊区开始。”
  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,插问:“前一段不是成功地抑制住了恐慌,让市民的消费保持在正常理性范围之内吗?到底是由于什么突发事件,才让这股风如此剧烈地席卷全市?”
   按说与会者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,平常不会这么沉不住气,但非常时期,人们的思维都被迫提速了。
   袁再春双手往低处按着说:“先冷静一下。听老王说完。”
   王局长说:“更准确地说,是燕市的城乡结合部最先出现抢购风潮。那里管理相对薄弱。城区,多是有单位有工作的人,有恒产有恒心,知识分子多,对战胜花冠病毒也比较乐观。真正的燕市农村,这些年经济发展不错,各家各户都有余粮,住房也宽敞,人心安定。大家都知道,这回流行的花冠病毒,主要经过呼吸道和消化道传染,这两条对于农村优良的生存环境来说,都不构成大的威胁。城乡结合部则不然,大部分是外来人口,居住拥挤,收入不稳定,卫生环境差。瘟疫爆发后,外省市很多地方封锁了燕市的出口,基本上是只能入,不能出。各省市都怕花冠病毒侵入,民间开始严防死守。城乡结合部的状况最为不稳定,人心浮动。所以,昨日有一对吴姓老年夫妇开始抢购,消息立即像野火一样传布开来。现在网络和通信这样发达,没有办法控制。就像动了多米诺骨牌,兵败如山倒。”
   袁再春插问:“这对老年夫妇是什么情况?”
   商业局长眼袋下垂,答:“他们的儿子在M国读医学博士,在那边半夜里打电话回来说,中国燕市谎报死亡数字,花冠病毒的感染没有特效药,疫情在不断扩大之中,几近失控。估计要死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,他说老爸老妈唯一能采取自救的方法,就是尽可能多地储存物资。”
   众人听王局长说到这里,面色陡变。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引爆,外媒疯传。人们把目光聚集到袁再春脸上,看他作何表情。
   袁再春神情淡定,缓缓问:“然后呢?”
   王局长说:“然后这对吴姓老夫妇,立刻打车到了郊区一家大型超市。一上车,就嘱咐司机快跑。司机问何事如此着急,他们就如此这般地把儿子的话学说了一遍。司机把老夫妇送到超市之后,就采用群发短信的方式,把这个消息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。后面一传十,十传百,谣言立马散布出去了。司机也不载客了,自己进超市抢购去了。”
   “哦,倒也不能说都是谣言。接着讲。”袁再春依然平静如初。
   王局长说:“吴姓夫妇到了超市,先找到一排购物车,然后老头在后面推,老太太在前面拉,一下子把几十辆购物车一块儿推走了。因为他们年纪比较大,工作人员赶过来,以为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把单独的购物车拆开来,想要帮他们推一辆车。没想到老两口说这所有的车,他们都要了。工作人员只好帮着他们推着长龙一样的车队走进商场,再帮助他们从货架子上往车上搬东西。就这样,他们一共装了20多车货物,结账用去了1万多块钱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8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3)
  袁再春说:“不多啊。”
   商业局长急了,说:“这还不多啊?一家人买20多车,我们的商场能够几家人买的呀!”
   袁再春微笑了一下说:“我的意思是20多车才用了1万多块钱,真是不多。说明我们的物价控制得还不错。”
   商业局长说:“价钱是不错,但我们现在没有货了。”
   说着,他出示了几张图片。
   影像极具杀伤力。光说抢购,还只是一些数字,现在看到了真实的图片,令人惊诧不已。所有的货架子全部被清空,奶粉没有了,茶叶没有了,砂糖没有了,食用油没有了……单是这些还不算,连折叠自行车都没有了,艺术台灯也没有了……罗纬芝觉得这很矛盾。如果你觉得出门危险,就憋在家里看书写字好了,台灯用得着。买自行车,就是表明你愿意出去走走,那不是证明外面没有那么危险吗?难以捉摸。最可笑的是,连避孕工具也抢完了,也许没事待在家里,成天做爱吧。
   袁再春对着大屏幕说:“情况很清楚了。虽然我们早就对此事有所准备,比如我们对居民的菜、肉、蛋、奶和粮食,一直在有效地组织供应,杜绝了这次抢购风潮引起的对居民基本生活资料的波及。但这毕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,它说明了大规模的不信任情绪,正在酝酿积聚以至逐渐发展当中。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——如何应对?”
   参会者一致的意见是保证供给。逻辑是:如果人们看到物资供应十分丰富,抢购的热情自然就会下降,谣言不攻自破,事态恢复平稳,人心重新安定。
   袁再春仔细听取着大家的意见,然后说:“以往,我们都是这样应对抢购风潮的。这个方法屡试不爽,次次有效。这一回,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简单。中国是一个大国,燕市是超过1000万人口的大市。说句实在话,如果家家都像那位吴姓老人似的,买上20车的日用品,我想就是倾全国之力,也供应不起。再者,以往那种保障供应的方法,其实是在和老百姓的心理做一个超级对赌。赌的是什么呢?赌的是我储备充足,你买吧,我敞开供应,东西有的是。你看我胸有成竹,你就不买了。但这一次,我们赌不起。”
   人们听袁再春这样讲,大惊。从来遇到这样的事情,政府都是把家底亮开,物资满满地给大家看。然后气定神闲地说:买吧,东西多得是,随便买,足够你用的。
   袁再春说:“以前的类似情况,都是速战速决。这一次,是一场持久战。没有人拿得出时间表,说还有多长时间,就能取得最后胜利。如果我们倾囊而出,老百姓照单全收,我们再放,百姓再收,就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。极端一点说,如果库藏空虚枯竭,如何应对呢?设想一下,假若瘟疫长久盘踞,我们终将无法保障老百姓的最低供应,民怨将沸腾。国际社会能给我们多少援助?杯水车薪!还不要说像吴姓夫妇的外国亲戚,会散布多少似是而非的信息,来毁坏我们的氛围。所以,这一次,要立足长远,不可养虎为患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29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4)
  大屏幕上,不少人点头颔首。稍停片刻后,另外一个局长发言:“我们能不能争取其他省市的支援?毕竟是一个大国,举全国之力,不信救不了一个燕市。发出请求支援的信号,我们就会源源不断地收到各方物资。我们抗击瘟疫的力量会加强,老百姓也会皆大欢喜。”
   是啊,如果拒绝向老百姓提供貌似取之不竭、用之不尽的物资,一定会引起很多猜测,情况也许变得复杂险恶。后一种方法,似乎更稳妥。
   袁再春说:“我给大家讲个故事。”
   众人有点摸不清头脑,危机在前,分分秒秒都金子样宝贵,袁总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讲故事?
   袁再春不理睬大家狐疑的目光,喝了口水,开讲:“花冠病毒引发瘟疫中最早的病状,就是发烧。从一个病人发烧到确诊花冠病毒感染,大约要三天至一周的时间,我说的是比较缓慢的病程,特别险恶的先不说它。这几天中,如果病人得不到有效的监控,他就成了一个到处活动的超级大病毒。一个喷嚏,能射出9米远,携带200万个花冠病毒微粒。10个微粒就能感染一个病人。也就是说,一个喷嚏,在理论上,可以感染20万人。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发烧,是我们控制花冠病毒的一道强有力的门槛。”
   话说到这儿,并没有多少悬念。这些信息,已经通过广播和电视传布千家万户,老百姓人人皆知。
   袁再春不理睬大家的失望,自顾自地说:“所以要准备好体温计。一发觉不舒服,立刻量体温。”
  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不知道他下面打算说什么。
   “尽管现在有多种电子体温计,但是最物美价廉的还是老式的水银柱式体温计。我考考你们——燕市1000万人口,我们有多少支水银体温计?”
   人们面面相觑,谁知道这个犄角旮旯的数字!
   “约为120万支,除医院外,基本上都沉淀在各个家庭里。很多学校,大学、中学,整个班级没有一支体温表。要是上课的时候,哪位同学不舒服,没法子在第一时间发现他是不是发烧。瘟疫初期时,我向一位兄弟省市的朋友请求支援。请他给我速拨来两万支体温计。我的要求不高,我想一个省给两万支,全国加起来,就会有几十万支,定向发往集体单位,可解燕市燃眉之急。结果怎么样呢?这人是我上大学时的室友,也是医生出身,现在是某省领导。我就不说是哪个省了,大家也不要费心去猜。咱们是对事不对人。我那个室友说,老大哥,恕我不能拨给你。我说,你没有货?我不相信。你那么大一个省,调拨不出两万支体温计。不是无偿的,我可以花钱买啊。室友说,老大哥,这和钱没关系。两万支体温表,能值多少钱?不够一桌饭钱。是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儿。我说,这是什么事儿?助人为乐,救人于水火之中,好事嘛!我那室友说,大哥你想啊,燕市瘟疫如此猖狂,万一蔓延开,很难说将来就不波及我们省。到时候,在你那里现在出来的问题,我这里都会出现。体温计也会短缺,供不应求。一查账,说是我把体温计给你了,这让我怎么向我这全省的人民交代?燕市先出了事,还可以请全国支援,我们一个省有了事儿,多个省有了事儿,只能自力更生。所以,老大哥,不要说我驳了你的面子,实在是爱莫能助。现在,我的故事讲完了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0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5)
  在这样严肃的会议上,讲故事有点框外。但这个故事,谁都听出了它不是故事。于是,后续的决议很快作出来了。
   一、发布《告全市人民书》,表明政府将严厉打击哄抢物资的行为。
   二、告知人民我们的物资储备丰富,但是为了保证抗疫斗争的后续工作,将实行供销控制措施。生活必需品凭证供应。
   三、吴姓老人抢购的物资,可保留500元价值的物品,其余皆由超市收回。
   四、下次再出现吴家此类抢购情况,超出500元部分,停止售卖。
   五、打击抢购行为。必要时,将以法律制裁。
   这时有人说,那回收的将近上万元的物资,很多是入口吃的东西,别人也不能要啊。好不好这次只是警告,下不为例?
   袁再春说:“不可。收回后,能用的用,不能用的销毁。此风决不可长!”
   又有人说:“当天抢购的人绝不仅仅吴姓老者一家。也许有人抢的更多,只是不好追查了。仅让老者退回,是否有不公之嫌?”
   袁再春说:“肯定不公。但非常时期,只能用非常的方法。既然他家是我们现在能够确认的抢购风头,一定要处罚。”
   有人欲言又止,袁再春敏锐地察觉到,鹰隼似的目光猛地盯着屏幕,说:“都什么时候了,还这样瞻前顾后!讲!”医生出身的人,最讨厌拉拉扯扯、啰啰唆唆。
   那人迟疑着说:“吴姓老人有亲属在国外。如果处罚了他家,信息一定会飞快地传过去,这样国外媒体就会借此攻击我们侵犯人权……所以,是否严惩,请再斟酌。”
   袁再春冷笑:“正是因为他家有人在国外,我才更要这样办他。让有些人知道,中国人的事儿,中国人自己有能力处理。不过,你这个意见提得好,让他们家把多出来的物品退回,这不是没收,所以商家把钱退还他们,我们就无懈可击、有理有节了。至于退的钱,也不要由超市负担,可从特别防疫费中支出。”
   罗纬芝突然说:“我有意见。”
   袁再春吃惊。有人有意见不足为奇,关键是这个人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啊。
   特采团的人也摸不着头脑。他们是列席者,本无权发表任何意见。现在居然有人敢冒犯抗疫总指挥,这不是自找倒霉吗?
   罗纬芝看着袁再春。她也是一时冲动,头脑一热揭竿而起。现在后悔盲动,但决定权已不在她手里。那些话,通过直播出去了。覆水难收。
   袁再春领教过罗纬芝的另类,心想,每天沉闷地开千篇一律的会,让这个新鲜血液激荡一下大家的头脑也好。他居然网开一面,说:“这是特采团的人员。讲讲你们旁观的意见。”
   罗纬芝没有退路,只得英勇向前。
   她说:“对于吴姓老人家的抢购,我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自保。大难当头,谁不想自保?一种出于本能的防卫,从单独个体来说,没什么过错。但是,为了保命的一系列举措会传染,比任何一种病菌病毒都快,而且没有潜伏期,即染即发。比如从境外电话到打出租车,从司机的群发短信和民众哄抢,比花冠病毒传播得更快。现在,心理瘟疫的多米诺已然倾倒,坍塌迫在眉睫。恐惧的传染将引起巨大的困境,如果得不到根本平息,就会陷入永不停息的恶性循环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1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6)
  从屏幕上看到不少人点头,罗纬芝受到鼓舞,继续说:“我觉得要严惩吴姓人家。乱世重典,当然要讲清道理,为什么要罚他。惩罚在心理学上有三个原则:一是快。昨天发生的事儿,今天若能发布惩罚原则,这就最好,越快越好。二是要重。要罚得让他们觉得这样自以为是地抢购,是大大蚀本的事儿,以后就不会这样做了。三是要众所周知。这一点我也不担心,咱们的宣传力量很强大,一定要立体轰炸,让大家都知道抢购不对,以后不要这样做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讲完了吗?”
   罗纬芝说:“没完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你的意见很有见地。不过,这一次对吴姓老人的处理,还是按我刚才的意见办。理论是一回事,现实是另外一回事。我们要照顾到民众的承受能力,对子女在国外的老夫妇太严重的处罚,不是我们敬老的传统和温和的人民所能接受得了的。务请告诫民众,一定俭省和忍耐。就这样吧,散会。”
   连篇累牍的会议之后,罗纬芝觉得脑袋里钻进了一千只马蜂,混乱轰鸣。看来要想参与领导层工作,首先要练就连续开会的功夫。不能烦,不能打哈欠垂头瞌睡,不能坐不如钟,不能目光迷离……不能照本宣科。
   这个会之后,下面同时还有两个会。一个是统一对外宣传口径,另一个是保证供给的落实会。特采团成员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,自选参加。有人说,如果两个都想参加,怎么办呢?罗纬芝注意看了一下这人,是电视台的评论员郝辙。她认为这人一定是有企图的。这许多的会,不说厌倦,反倒兴致勃勃。特采团团长孟敬廉来自很有背景的高级智囊团,说:“人没有分身术,如何能在同一时间内参加两个会?显然是不可以的。”
   郝辙说:“我可以这个会开一半,然后再去参加另外一个会。提前告知我两个会议的地点就行。我可以跑步前进。”
   袁再春正巧路过听到了,说:“你以为这是唱戏赶场?会议有会议的严肃性,你只能选择一个会。”郝辙最后选了供应保障会。
   罗纬芝小声问团长:“两个会都不参加,可否?”
   孟敬廉的目光一下一下打过来,不猛烈,但形成稳定的压力,说:“不行。我们是干什么来的!”
   比较而言,罗纬芝觉得宣传口还有趣一点,就按照指示,去了樱花深处的一间中型会议室。市委书记助理辛稻主持这个会议,他对罗纬芝说:“你刚才在那个会议上讲的很有见地。我支持你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谢谢!”便把此人引为知己。会议还没有开始,略得片刻喘息。辛稻穿一身藏蓝色的西服,打一条黄色条纹领带,搭配恰当,难得地在一片晦暗装束中,让人眼前发亮。因为离得很近,罗纬芝看清楚他领带上的条纹,不是普通的斜道道,而是一条条小动物。
   罗纬芝一边喝着座位上配发的矿泉水,一边对他说:“你是有野心的。”
   辛稻看了一眼四周,说:“初次见面,话可不以乱说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2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7)
  罗纬芝说:“那就请你把这条明黄色的爬满了小龙的领带换掉。这个颜色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封建王朝这个词。更不要说它的质地还是云锦,在过去的年代里是著名的皇家专供。”
   还是远程会议,基本上是把一天的情况汇总,然后决定哪些是可以报道的,哪些是暂时隐秘的,还有一些真相,将永远淹没。当然,他们能知道的是经过抗疫指挥部滤过的消息。
   罗纬芝彻底明白了数字和真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,只和对民众心理承受力的判断有关。
   一番老生常谈后,辛稻说:“通常认为人们在遇到灾难的时候,会经历三个阶段。它们是抑郁、焦虑和愤怒,这是危险三部曲。请大家分析一下,现在的民众情绪是在哪个阶段?”
   人们各抒己见,有人说是抑郁阶段,有人说是焦虑,更多的人说已经生发出了潜在的愤怒。持不同意见的人还引起了小小的争论。
   辛稻看看罗纬芝,说:“请特采团的罗纬芝博士谈谈看法。”
   罗纬芝本不打算再引火烧身了,不想辛稻点了名,自己也不好退却,就说:“我觉得三个阶段兼而有之,处于一锅粥状态。”
   辛稻左手握拳,轻击右手掌心道:“我同意。目前这三种情绪并存,哪一种最主要并不是最重要的,三种情绪都是负面的,互为因果。我们的宣传策略,就是要引导民众走出来。人都是爱推卸责任的。老百姓要找替罪羊,最简单和同仇敌忾的方式就是恨政府。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把原因推到政府身上。”
   与会者一致赞同。但除了常规的已经付诸实施的宣传手段外,还有什么新法子?
   有人提议:“要在电视里反复播放有关大自然的美好图像,在广播里不断地重复轻松的音乐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反复播放,形同催眠。这法子可行。”
   看到辛稻点头,燕市某时尚杂志女主编说:“我提一个补充建议,不要光是轻松,要让人们有力量。比如放贝多芬的《命运》。”
   女主编的发型,引起了罗纬芝的注意。她绾了一个少见的民国少妇状发髻,显得很端庄。一般来说,像这等年轻时尚女子,多留长发,以展示自己的未婚身份和健康状况。就算是已经结婚了,也常常不忍剪去长发,鱼目混珠地保存长发,潜意识中残留着引起更多异性注意力的渴望。
   罗纬芝无法判断这个女子的婚姻状态,但她纹丝不乱的发髻,鹤立鸡群。
   罗纬芝提出不同意见:“我反对。不要斗志昂扬,不要悲壮,不要不甘屈服。就如同一个人就要死了,奄奄一息,你还要让他如何奋进?安抚他的神经,让他平静和舒缓,这就是能做和要做的事情。我对音乐不在行,但现在应该是以柔克刚。”
   看到两个女人吵架,开会的人们很感兴趣。有人喊了一声《梁祝》,算是对罗纬芝的支持。
   辛稻插言:“《梁祝》太悲切了。”
   女主编面容娟秀,手指纤长,曾是个天才琴童也说不定。她说:“海顿的《惊愕》怎么样?挺符合咱们现在的心境。乐章刚开始时平缓微弱,主题几次反复之后,突然奏出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和弦,这也是此曲名叫《惊愕》的由来。我看比较像咱们当下的感觉,相信大家一定会有同感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3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8)
  辛稻冷笑了一下,说:“现在已经够惊愕的了,就不用再朝这个方向诱导了。”
   女主编又开出了一张音乐方子:“《命运》如何?咚、咚、咚、咚……四声一出,天地为之色变。”
   辛稻说:“人们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,不要再刺激大家脆弱的神经了。”
   那女子还不甘心,说:“要不老柴的《悲怆》?”
   辛稻动怒了,说:“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?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,柴可夫斯基认为死神在追逐他。作品首演后的第九天,老柴就撒手人寰,你这不是给大家添堵吗?”
   那女子受了连续的呵斥,十分委屈。从镜头里看去,美睫低垂,楚楚动人。罗纬芝很想看得再清楚些,镜头摇走了,女主编再没有出现。
   今天这个话题显然与往日不同,人们觉得有意思,争论不止。有人提出西贝柳斯。好几个人点头,毕竟《芬兰颂》脍炙人口,阔大的境界,对局限在城市里的人有非同寻常的拓展力量。
   辛稻不为所动,摇头说:“西贝柳斯的作品,素净晴朗,不过它太冷清了,总让人想起冰雪。现在的人心需要暖暖和和。我建议放莫扎特的35号交响曲,海顿的90—104号交响曲,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。如果一定要听贝多芬,就听他的第六交响曲……当然也要中国民乐,让老百姓觉得亲切。不过,《江河水》不行,《二泉映月》也不行,太悲切。《春江花月夜》、《雨打芭蕉》可以。《步步高》《饿马摇铃》,那是万万不能用……理由我就不多说了,按照这个原则选。”
   罗纬芝心想,这个辛稻,看来不简单。
   思绪又转到女主编身上。发为血之余。头发是女子的健康卷宗,间接代表肾,最终指向该女子的生殖能力。长发不是一日之功可以留续起来的,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,头发是性器官能量光明正大的展示橱窗。好多年前,刘德华在广告中说过,他的梦中情人,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,引得该洗发水大卖。女子一结婚,名花有主,档案就可以入库了。头发贬值,很多人索性剪了短发,精打细算过日子,让洗发水商人少赚钱。
   当然,也不尽然。比如中国航空飞行器上清丽貌美的空姐们,不论已婚未婚,都绾发髻。两者的区别是:民国媳妇们的发髻绾得低,空姐们的发髻绾得高。民国媳妇们的发髻代表着顺从,空姐们的发髻透着高傲。它很明确地告知那些觊觎空姐美貌的乘客——我的嘘寒问暖、露齿一笑,都是职业行为,你不可想入非非。
   这女子是什么人呢?兵荒马乱的时刻,梳理着这样精致又别具一格的发型,留给谁看呢?
   如果是留给某个同伴看的,就用不着数次发言。那么,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路数,只能有一个解释,就是这发型是留给会议的主持者看的。
   那么,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?
   ……罗纬芝恨死自己了。这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随地发生分析他人的冲动,让她觉得得了心理学家的职业病。时间久了,也许会演变成强迫症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4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9)
  她又替自己辩解。主要是太无聊啊,有什么法子呢?你总要在阴霾中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吧?分析他人是罗纬芝的智力小游戏,没有恶意,纯粹从技术层面锻炼自己的眼力。只可惜只有很少的概率可以求证,大部分无解,猜想无疾而终。
   乐曲定下来之后,就是朗诵优美的诗篇。看看时间不早了,辛稻一锤定音:“古诗。要有意境的。比如爱情诗,要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那样的,充满美好浪漫情感,不能要《长恨歌》,生死离别的不宜。另外,从即日起,在燕市所有的动态屏幕上,不断出现山川、河流、海洋、天空等辽阔的景象,反复放,昼夜放。电视里千万不能再播叽叽歪歪鸡零狗碎的节目,不要播放凶杀和欺骗,不要回忆仇恨,那会使我们的格局变小。国倾家危,大难当头,让人们相信除了比你更强大的机构和国家的力量,别无选择。”
   这时的辛稻变得很有领袖风范,大家都很佩服地看着他。辛稻结尾时说:“一定要把群众的愤怒情绪尽快消弭掉。愤怒通常是消极的,它收集的是敌对和暴力的污泥浊水,一旦汇聚成山洪,必将形成很大的破坏力量。只要你想一想战争是如何爆发的,就会明白愤怒和仇恨是邻居了。把愤怒消解于无形,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人们不能随意接触,没有联合就没有动乱,这样最安全。告诉人们,待在你的家里,不要走出家门。信任政府,信任医生,信任大自然的规律,我们必将胜利!”
   宣传干部们鼓掌。
   几个会开下来,罗纬芝累得要散架。
   她和辛稻向通信间走过去。
   罗纬芝调侃说:“谢谢你对我的信任,突然袭击,给我发言的机会。”
   辛稻说:“我不喜欢形式主义,希望会议有成效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那位女主编很可爱。”
   辛稻说:“你说的是哪位女主编?宣传部门里女主编是很多的。”
   罗纬芝莞尔一笑道:“原本我还不能完全断定你们的关系是否非同一般,但你这样假装遗忘,就是欲盖弥彰了。”
   辛稻说:“做女人还是糊涂一点好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你可以直接告诉她。”
   辛稻笑笑说:“我现在就是在直接告诉她。”
   暮色苍茫。按规定到了可以和家人通话的时间,每天五分钟,有人监听。使用一个特定的小房间,电话也是特别定制的。你曾填写过的手机号码,已记录在案,这会儿派上用场。对方电话上显示出来的号码,和你的手机号码相同。工作人员坐在一旁,整个过程面无表情。妈妈一个劲儿地担心罗纬芝的安全,嘘寒问暖的,从吃的什么到住在哪里,无一遗漏。罗纬芝详尽作答,把自己的衣食住行尽可能说得花团锦簇轻松无忧。特别是安全问题,保证自己只是在非常外围的区域活动,健康完全没有危险。虽然离开家才几天,罗纬芝感到自己和平常人的生活,已拉开了十万八千里。
   常和母亲一起聊天的一位独居老太太,活活被吓死了。老人家自从知道了瘟疫这事儿,就白天黑夜24小时开着电视,连上厕所都不关门,生怕遗漏了重要信息。解大便还好说,只要自己不怕臭气弥漫整个屋子,开着茅房的门也不要紧。解完手,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就一个箭步(这对老太太是高难动作,但她终于掌握了。)跳出厕所,凑到电视旁,冲水声就不会掩盖播音员的声音了。解小手就有点麻烦,马桶声可以参照上面的处理方式,但自己制造的声响,也会影响清晰的收听。老人家略一思考,发明了一种方法。把一泡尿,分成三段。每次趁着播音员换气的间隙,迅速解决一部分。这样分段耗时比较短,跳将出去,正好赶得上听下一句。如果没有重要信息,就回去继续制造自身的哗哗水声。有重要信息,就先隐忍着后续动作,听完了再说。这个发明,她向母亲大力举荐过。母亲虚弱地说,这也太委屈膀胱了。那老太太说,我不像你,家里有六只耳朵。母亲说,就算你只有两只耳朵,可重要信息是会反复播放的,你也不用这么紧张。老太太说,我就是要在第一时间知道信息,不能落后。母亲知道劝也没用,就不再作声了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5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10)
  不料防疫这根弦绷得太紧,瘟疫还没要了人的命,老太太原有的心脏病、高血压一并犯了。血压高冲决了血管,心情紧张又堵塞了心脏。两面夹击,老人家就在从厕所到电视机旁的纵身一跃中,猝然倒地身亡。
   身处抗疫指挥部,各路信息纷至沓来。
   一些癌症患者,因为害怕到医院里会碰上花冠病毒疑似病人就诊,到了该化疗的时间也延宕不去就诊,癌症复发过世。人们也闹不清,这算是死于癌症还是死于恐惧呢?
   某日中午12时整,有人从18楼跳下,血肉模糊。大街上就算少有人经过,待在家里的人可不少。惊天动地的拍击声,让人惊诧不已,纷纷探出头观看。那人还很明智,死前留下遗书,说自己了断生命,和任何人无关,凶手就是花冠病毒。与其这样天天担惊受怕,不知道哪一天会被病毒折磨致死,溃烂成汤不成嘴脸,还不如先下手为强,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,不受卑鄙的病毒控制,落个全尸维护尊严。
   经查,此人为抑郁症患者,近来断了药,不敢到医院就诊取药,认为反正是慢性病,自己控制得不错,挨几天没关系。不料抑郁症复发,悲观厌世,从几十米地高空坠下,血肉迸溅四体不全,和死于花冠病毒的惨象不相上下。
   人们奔走相告。自杀是会传染的,几天内又有多起自戕事件发生,都是和对病毒侵袭的极度恐惧有关。死亡方式多选择坠楼或是悬梁。离世的人都很善良,留下遗书说明原因,免得非常时期警察还要为此奔忙。
   抑郁蔓延。于是有人提议在燕市全市投放抗抑郁药物,最后被否决了。那些药物的基本原理都是调整人体神经介质的比例,让你进入兴奋状态。试想一下,该药物一旦大规模发放,整个燕市进入亢奋欢愉状态,也甚难应对。后来决定要燕市所有医院,查找抑郁症患者的病历档案。人家不敢来取药,就送药上门,保证不断药。这一举措证明十分有效,自杀的风潮渐渐平歇。
   最令人忧虑的是,有人开始用各种毒品抵抗对花冠病毒的恐慌。毒品进入体内,会让人神志恍惚沉迷麻醉。这是个危险的苗头,特别是青少年,正处于心理逆反期。你越不让他做的事儿,他越要尝试。毒品这个妖魔,刚开始进入人体的时候,并不会引起晚期中毒那种噬骨之痛,也没有平常宣传中所说的一系列令人惊悚的上瘾症状。这就让青少年产生了某种错觉,以为自己不会陷落。这可怕的假象,会一步步把年轻的身体和灵魂拖入深渊。政府相关部门立即抽调大量警力,严打贩毒吸毒。幸好非常时期,一般的偷盗和流窜作案,都因畏惧花冠病毒和人人在家,减少了发案,警力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,恶行得以控制。
   学校停课,孩子们被关在家里。刚开始觉得像无限延长的法定节日,孩子们可松了一口气。但时间一长,家长们吃不住劲了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大好时光不能荒废。中国人素来注重教育,这抗疫斗争,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取得胜利的,要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。有家长联系赋闲在家的老师,开起了类似私塾的学馆。老师们也乐得参加,得到束脩是一方面,最重要的是当老师的都有职业病——好为人师,养成了终日教导他人的职业病。现在待在家里,无处施展才能,只有把家里人当成学生精心培养。于是凡是家里有师资的人,都不惮病毒,英勇地往街上跑,搜集些流言四传,以逃避亲人的语言轰炸。老师们没有学生可教导,万般无聊。现在一看有人送学生上门,正中下怀,一拍即合。这种小班教学,倒让老师们注重因材施教,师生关系十分融洽。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教学阵仗,又有小朋友可玩,又没有太大压力,觉得快乐。老师们的口舌得以持续工作,训导欲充分满足,两全其美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6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11)
  除此以外,还有减轻了工作量的行当。比如公交和地铁的司售人员,基本上都不用上班了。因为没有那么多人出门,减少了发车频度。不过,也不能停运。公共交通,是城市生命力的象征。只要公交车还在正常运行,虽然没有几人乘坐,也具有象征的意义,它载的是希望。
   很多行业陷入委靡,唯有电信收入大增。
   更多老百姓在最初的惊愕之后,还算安宁。大家把政府当成头羊,一切听政府的。政府的危机应对程序和处理紧急事务的能力,也大幅度提高。发现谣言,立即澄清。人心思定,社会生活保持基本正常。
   某晚走出通话间,昏暗中有人招呼她。一看,是郝辙。
   “你开完会了?吃完了?说完了?”毕竟是一个小团队的,罗纬芝一连串地问候着。
   “都完了。会议不错,知道了很多内幕情况。饭也不错,吃饱喝足。再就是和我儿子聊天。五分钟有点少,还没说尽兴,就被掐断了,眼前还浮现着儿子可爱的样子。”郝辙怅然。
   罗纬芝最怕人家滔滔不绝地说孩子的事,有时觉得自己30多岁了,进入了老姑娘的行列,是不是心态已经不正常。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,假装很有兴趣地回应说:“是啊,孩子和爸爸正说得欢呢,戛然止住,有点残忍啊。男孩女孩啊?”
   郝辙嗔怪地说:“我刚才说过了,儿子。”
   罗纬芝自知兴趣是装不出来的,索性换个题目,说:“咱们都知道保密,其实不必弄个大活人,虎视眈眈地坐在那里,让我有犯人的感觉。”她判断郝辙是个有逆反心理的人,这个话题他会有共鸣。
   不料,郝辙的反骨首先表现在对罗纬芝议论的驳斥上。郝辙说:“只要有监听,人在哪里并不重要。不在于形式,更在于实质。他若是躲起来,感觉更怪异。不如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你,你自觉地就不说什么了。”
   紧张转动了一天的王府,现在四处灯火通明。白天人们都隐没在树丛中的建筑中,除了所有的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溜小跑,似乎还看不出有多忙碌。此刻每一个房间灯光雪亮,绿荫中充满了张力。
   两个人站在鹅卵石小道的岔路口,预备往各自宿舍走。罗纬芝抬头看看星空,说: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?”
   浓郁的花香在空中弥散,却看不到那花的影子。
   郝辙不屑道:“刚来几天,就想家了?那你就不要报名嘛!”
   罗纬芝辩白道:“我并不是自愿报的名。我母亲癌症晚期,病势十分严重了。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,但工作派到我头上,不得不承担。”
   郝辙表示理解,说:“我是自愿的。你可就忠孝不能两全了。”
   罗纬芝不解:“你为什么要自愿呢?”
   郝辙说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。我就是巴望着出事。战争啊、地震啊、海啸啊、海盗啊……什么乱子都行。平淡最没有意思了。当然,很多人觉得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,但这些乱子并不是我引来的,有我没我它都照样发生。所以我没责任,但乱子一出,我们就有活干了。你想啊,若是没有战乱,李白、杜甫、陆游什么的,他们的诗名能有那么大吗?绝不可同日而语!所以,有抱负的人,骨子里是喜欢风雨大作、肝脑涂地的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7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12)
  罗纬芝说:“看起来,我实在应该被历史淘汰。我喜欢四平八稳。”
   郝辙说:“别谦虚,今天你的发言就不善,够毒辣的。差点把外国华侨的老父母罚个倾家荡产。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命,看来是有眼无珠了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没有人娶我,我是想当贤妻良母而不得。”
   郝辙说:“从这里出去之后,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吧。生命多么脆弱,这几天越了解真相,越觉得要抓住生活的每一分钟,及时快乐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瘟疫会改变很多人对世界的看法。”
   郝辙说:“所以我们认识了不过几十个小时,就可以说很多很深的话。要是在外面,这样的交情需要很多年。”
   罗纬芝赞同道:“这倒是。此地一天,等于世上若干年。你上次听的那个会如何呢?”
   郝辙说:“收获很大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说来听听。”
   两人就先不回各家了,就近找了一个长木椅坐下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平常晚上这会儿在家看电视,关注花冠病毒疫情的每一丝变化。现在战斗在瘟疫心脏里,返归真,没有看新闻的热情了。
   郝辙说:“没开这个会之前,我基本同意控制抢购物资的诸项决定。开过之后,反倒有了新看法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愿闻其详。”
   郝辙说:“记得前一阵到处抢口罩的事情吧?”
   罗纬芝说:“那时候说花冠病毒主要经过呼吸道传播,口罩就成了第一道防线。药店里的口罩一下子脱销了,好像还没见抢购就没了。很多人自力更生做口罩,有花布的,有针织的,还有卡通图案的,花色各异,争相斗艳。那时情形还没有现在这样紧急,戴出来百花齐放,人们还来得及欣赏,倒成了一景。”
   郝辙说:“好,咱就拿这口罩打个比方。请问,那些洁白的正规的厚达18至24层消毒纱布的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?”
   罗纬芝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,说:“都发给医生了吧?”
   郝辙说:“医院里的口罩走的是另外一个渠道,跟老百姓用的这种无关,医生们够用的。我说的是普通人的口罩。”
   罗纬芝回忆着说:“当时能戴上你说的这种正规口罩的人不多,十有一成吧。”
   郝辙冷笑道:“真正的貌似可以防疫的口罩,当时在市面几乎没有出售,都被各大机构抢先搞走了。那个抢购不是发生在市面上,而是早就私下里分配光了。有身份的单位,它属下的职工就可以得到正规的口罩,这就是瘟疫当头的特权。当然了,后来证明无论是自己家里缝制的,还是正规医用口罩,都拦截不住花冠病毒的传播,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。反过来想一想,若是这种口罩有效,那么当瘟疫大规模流行之时,一个口罩就决定生命的走向。作为小民百姓,在没人顾及他生命安全的时候,他不抢,又有何法?那个吴姓老人,老两口亲自到超市去抢,说明他再无子女在身边,空巢老人,是当今社会的弱者。发口罩一定没有他们的份儿。国家控制的物资供应中,是分为三六九等的。最下层的老百姓得到的资源肯定是最少的。这样,在有可能抢购生存权的时候,他们焉能不抢呢?!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8节:24层厚的消毒口罩,都到哪里去了(13)
  阵阵凉意从脚下升起。罗纬芝明白,自己也是在社会的最底层。他们站起来走动。
   郝辙的理论似乎很有说服力,但是,等一等。罗纬芝不愿意凡事只从自己的角度来思考问题。她说:“让我们再继续推理一下。假如真是吴姓老人抢到了大批的食品,而别的人没有基本的生活物资,那又会怎样?大家会去抢他们。你刚才说了他是弱者,没有力量。他那远在天边的儿子,除了能继续给他们打电话以外,也是鞭长莫及。他儿子并没有说回国和他父母一起共渡危难,只是遥控抢购。好,咱们继续推理,如果别的人都饿死了,唯有吴姓老人单独活下来了,他又有什么独立劳动的能力呢?他自私护食,不管不顾。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私的人活下来,那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?如果真的供应极端紧张,我觉得还是供给科学家和指挥中枢吧,那样人类才有可能走出瘟疫。”
   郝辙说:“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,需要大手笔的智慧。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,只需要一点愚蠢就够了。你可以荣幸地算是后一种。好啦,我们此刻就在指挥中枢,在没有病死之前,估计不会饿死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我情愿被饿死,也不愿病死。”她突然想到了于增风笔下废墟样的尸体。
   前面就是207。告辞时,郝辙关切地说:“这里的夜晚很寂寞。没有酒吧,没有卡拉0K,没有……很多东西。冷清了,可以找我聊天。”
   罗纬芝很想补充一句,这里有死亡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39节:火葬场人满为患,三天后死尸会上街(1)
  Chapter4
   火葬场人满为患,三天后死尸会上街 没有特效药,整个城市将沦为C区 抗疫指挥部并非每时每刻都箭在弦上,常常是引而不发。早上联席会议未开之前,有片刻的静谧时光。
   空气甚好,罗纬芝怀疑这空气中可能潜伏着花冠病毒的微粒,好在只要不是高浓度地吸入,人体或许可以控制它们。证据是这里虽属C区,迄今却并无一例感染花冠病毒的人。
   别把这四面楚歌、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,想象得多么艰苦。大谬不然,室内的陈设相当考究,相当于四星级酒店的条件。初来第一天夜里,光怪陆离饱受惊吓,她有一万个理由辗转反侧。但倒头便睡,沉酣无梦。她不知是自己的身体改弦易辙了,还是李元药粉的效果?看来是后者。从此,她每夜服用李元所给的1号药粉。早上醒来,鸟语花香。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哪儿,心情安稳。梳洗完毕,走出平房,看远山如黛,煞是清新。
   人真的很奇怪,这样的景致在燕市晴朗的日子里,一定出现过无数次,但罗纬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。她在修剪得很整齐的小道上散步,金心黄杨发出的新叶,如同翡翠和黄金镶嵌而成的工艺品,洁净地反射着朝霞的光线,柔润滑腻。罗纬芝撕下来小小的一片,含在嘴里,有清凉的苦味在舌尖滚动。花朵似乎也是刚刚醒来,还没来得及吃早饭,没有使出力气盛开。
   她看到远处有一个蹒跚的身影,好像是在翻拣垃圾。心想这老头也太大意了,这是什么地方,哪怕垃圾筒里藏着银锭,也不值得来冒险。看起来戒备森严,但一个捡破烂的都能随便出入,C级区域也是徒有虚名。
   不过又一想,这么多人密集生活在这里,每天制造的垃圾一定很可观,总要有人拾掇啊。记得白天走动的时候,并没有看到清洁人员,估计都是半夜时分出来打扫。
   走得近来,她才看出这个穿着松松垮垮灰色毛外套的老翁,是袁再春。
   袁再春一旦剥下了那件白得耀眼的医生工作服,马上被打回成一个普通的市井老人,眼袋松弛,身体佝偻。只有他的目光,依然保持着鹰隼般的犀利。
   “袁总好。”罗纬芝打招呼。
   “你起得很早。这很好。我喜欢起得早的人。”袁再春说。
   “您没穿白大衣,我险些认不出您来。”罗纬芝说。
   袁再春说:“那是我的盔甲,相当于我的第二层皮。要不是你起得早,这里一般人看不到我穿便服的样子。”
   罗纬芝套近乎说:“我以前也穿过白色的工作服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对不起,我有你们的简历,没时间看。你是售食品还是理发店、美容院的?要不就是卖牛羊肉的?所有这些人都爱穿白色工作服。”
   罗纬芝不计较这其中的贬义,说:“我以前也学过一段医学。我一直想问——您为什么要在各种会议上都穿白色工作服?挺不寻常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这很简单,就是给大家一个信号,我们现在很危急。你看,地震核泄露的时候,一些国家的政府要员都穿劳动布工作服。开某些国际会议的时候,为了强调大家的共同利益,与会各国的领导人都穿该国的民族服装。同理,我穿医生的白色工作服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那为什么不号召指挥部都照此办理?”
   袁再春说:“不可。那种图片登出去,岂不成了医院的会诊,太肃杀。我的工作服是特制的,有很多件换着穿,以保持洁白如雪。”
   罗纬芝道:“这就是说,您是在用您的衣着,传达一个信念?”
   袁再春摇头说:“不仅仅是这个。我受命于危难之际,套在白色工作服里面,它就成了我的金缕玉衣。你不是说过吗?我需要寻求一种安全感。”袁再春一向口风极严,几乎从不透露心声,此刻却向一个黄毛丫头推心置腹。在一个曾经把你看透了的人面前,没必要徒劳遮挡。赤裸不设防,也是一种放松。人在这个世界上,至少要有一个能袒露心声的人,哪怕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。这就是旅行途中,我们常常会将埋藏很深的秘密告知萍水相逢的人,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。疫情正如星火燎原,势不可当。他备感压力,但在这座壁垒森严风光秀丽的院子里,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。
   罗纬芝说:“爱穿白色衣服的人,特别是有很多件白衣的人,通常身体不大好,吃的也很少。”
   袁再春的眼珠向左上方旋转,这是在回忆。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难得地笑起来说:“我真是吃得不多,身体嘛,还马马虎虎。你好像是个小巫女。”
   罗纬芝得意道:“心理学有时候和读心术住楼上楼下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0节:火葬场人满为患,三天后死尸会上街(2)
  袁再春甩甩手说:“反正是从那儿以后,我再也不双臂交叉木乃伊了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可是您的安全感并没有增强,只是人为地取消了一种外在的表达形式。”
   袁再春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议论,掉转话锋:“你看完于增风的遗言了吗?”
   罗纬芝有点不好意思,说:“还没有。”
   袁再春并不意外,说:“没看就不要看了。也许会引起你不必要的好奇。”
   罗纬芝吃惊:“您看过了?”
   袁再春说:“我看过。于增风给花冠病毒命了名,这是他最重要的贡献。对于花冠病毒的传播途径,他也作出了准确的判断。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,封锁相关区域。于增风曾是我最好的学生,顽皮,鬼点子多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您说得很对。我已经生出了好奇心。我觉得于增风在殉职前,似乎还有一份资料留在外边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你不是说没有看吗?怎么做出的这个判断?”
   罗纬芝说:“直觉。我因为胆小,不敢看。总想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在太阳底下阅读,又忍不住好奇心,先把最后一张纸看了。我在结尾处看到他做了一个暗示。应该还有一份资料。只是不知这份资料在哪里?”
   袁再春停顿了半晌,说:“你是个聪明的姑娘。你判断得不错,于增风的确还有遗言在某人手里。”
   罗纬芝急切地说:“那人在哪儿?我很想看到。”
   袁再春看看手表,岔开话题说:“时间不早了。咱们回去准备开例会吧。”
   全副武装的院长们一一莅临。死亡数字在突飞猛进,24小时内的死亡数字已经突破二百,入院病人已经过数千。病床不足,医护人员不足,药品不足……只有屋内的冷气开得很足,袁再春头上却汗水涔涔。怎么办?绝望的火焰从这些数字蒸腾而出,炙烤着现场的每一个额头。如果病势控制不住,大面积的扩散势不可当,整个城市将沦为C区。
   袁再春的电话响了。按说开会时不能接电话,但他自己例外。他的这部电话,一头连接高层领导,一头接着第一线。
   电话很短,袁再春几乎没有回话,只问了一句:“还可以坚持几天?”
   室内极为安静,袁再春听完后,说:“请重复一遍。”接着,他打开了自己手提电话的免提扩音键,于是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到了对方的陈述:“那要看每天送来多少。照现在的速度,三天,全满。之后,死尸就可能上街。”
   袁再春简短回应:“明白。”关闭了电话。
   大家本以为会继续刚才的讨论,研究向公众报出死亡多少人为宜。袁再春说:“这件事就按既定方针办。在昨天数字上多加三五个吧。此事暂不再议。现在遇到的是一个新问题,刚才殡仪馆来电话,本市的火化能力已达极限。按照现有速度死下去,每日24小时连轴转开足马力焚烧尸体也来不及,所有的冷冻柜都已满员。当务之急是花冠病毒感染的死亡者的尸体,安放在哪里?这不仅是一个民生问题,而且是一个医学问题。每一例死于花冠病毒死亡的尸体,都是瘟疫之源。无法迅速火化,将面临着瘟疫进一步扩散的极大风险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1节:火葬场人满为患,三天后死尸会上街(3)
  罗纬芝觉得咽喉似被人扼住,她把下颌尽力抬高,挺直了脖子,才喘过一口气。做个被每天缩小了的死亡数字蒙骗了的庶民好啊!不必受这样的煎熬,最惨不过一死。像现在这样,死之前要受多少惊吓!
   有人说,国内的焚尸炉高强度连续燃烧时,质量不过关,要赶紧进口高效焚尸炉。袁再春说:“已经办了。但需要时日,国外厂家先要安排生产,然后再用集装箱运输过来,加上安装调试,最快周期也要45天。到那时,我们的尸体将堆积如山。”
   有人说,可不可以请求兄弟省市支援?
   袁再春说:“这话说起来容易,操作起来困难重重。怎么把冷冻的尸体运送到外省市去呢?什么人什么车运输?送过去安放在哪里?在这个过程中,万一不慎,那简直等于把无以计数的花冠病毒输出给人家。别说人家不答应,就算人家答应了,我们也不能以邻为壑。”
   又有人说:“可否让火葬场的工人加班加点,以求提高产量?”
   说这话的人吐出“产量”二字后,抱歉地补充: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,意思大家明白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炉子烧完一个尸体后要有冷却的间隔,不能不给炉子休养生息的时间。一旦现有的焚化炉罢工了,局面更加不堪设想。”
   没人说话了。对于死人的事儿,医生出身的院长们固然不陌生,但对于人死后的处理方法,也是外行。
   罗纬芝实在按捺不住,鼓足了勇气说:“我知道在这样的会议上,我没有发言的资格,不过……我有一个方法,不知可不可以说?”
   众人愕然,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这个年青女子身上,记不起她乃何方神圣。
   袁再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:“讲。”若没有和罗纬芝的闲聊,他会不留情面地制止罗纬芝发言。不过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看在罗纬芝对于增风手记的执著上,他批准她发言。
   “我们是否有大型冷库?可以暂时把花冠病毒尸体冻结在那里。待死亡人数回落,国外火化设备运抵,火葬数额有余力的时候,再一一火化。”罗纬芝尽量让自己把话说得条理分明。
   “大型冷库都是储存食品的,现在改为储存尸体,恐不妥。再者,大型冷库的出入库条件,都无法做到完全隔离。报废一座冷库事小,若是在这个尸体迁移过程中,引起病毒扩散,那就得不偿失了。”物资局反驳。
   “那么有没有废弃的冷库?或是位于郊野的独立建筑,可以迅速改建为冷库?这要比修建新的火葬场快捷。”罗纬芝继续完善自己的想法。
   袁再春说:“关于死亡数字,是高度保密的。如果我们需要其他部门参与冻藏尸体,这就要请示领导,关系到方方面面。这个问题,大家再想一想,我们还有三天时间。下一个议题是特效药。经过这些天临床实践,各医院是否有新头绪?”他的语气透出焦灼。这个问题经常讨论,每次都无功而返。
   传染病院院长避开锋芒说:“我们人满为患,再也没能力接受新的患者了。是不是先讨论一下如何收治新病人?刚才说的是死的如何处理,当务之急是活的如何收治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2节:火葬场人满为患,三天后死尸会上街(4)
  袁再春冷冷地说:“没有特效药,几乎所有现在活着的病人,最后都会变成死人。讨论特效药,就是讨论收治。不然的话,我们手里没药,开的就不是病院,而是等死的临终关怀安养院。收进来有什么用呢?不过是让病人换一个地方死罢了。”
   袁再春的口气很生硬,传染病院长倒也不生气。袁总说的是实话,一个医生,手里没有特效药,对于治病来说,就是战场上没有武器,甚至比这还惨。没有枪支弹药,你还可以肉搏。可医生有什么法子呢?赤手空拳地和花冠病毒患者密切接触,不单救不了他,反倒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。
   “中医怎么样?”看看久久没有人应答,袁再春只好点名。
   中医院院长低头说:“我们已经一味味药试用,没有效果。把祖先们所有治疗瘟疫的验方单方都拿来试,也没有明显效果。花冠病毒的确是完全崭新的病毒,在中医典籍里查不到有关记载。一些感染了病毒而最终没有死亡的病人,似乎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鼓舞着他们。依现有记录来看,和我们应用的药品几乎没有关联。当然了,对于任何疾病来说,扶正祛邪的大方针总是没错的。但平心而论,它们不可以被称作特效药。”说完,他的头低得更甚,好像代祖宗难为情。
   袁再春长叹一声。虽然毫无进展的情况在他的意料之中,但被院长们讲出来,还是令人懊丧。他把目光又投向新药研究所。
   研究所所长很不情愿地说:“我们拿到了花冠病毒的毒株,但很难解释它为什么在临床上有那么大的杀伤力。我们正在分类和繁衍毒株,只有毒株稳定生长了,我们才能使用各种已知和新研发的药物。这其后还有动物实验、临床实验等过程,最少也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。为了保险起见,我们申请获得更多的花冠病毒毒株。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,但我们将一刻不松懈地全力以赴。不过指望我们很快拿出特效药,不符合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。”
   袁再春何尝不知道这一套规则,但他仍然悻悻地说:“等你们研究出结果,只怕有十座冷库冻尸体也不够了。”
   有人提出是否可以用花冠病毒恢复者的血液,提取抗体和抗病毒血清,这样对于治疗无疑是有帮助的。
   袁再春冷笑道:“试问我们现在有几个病人,可以确保是在恢复期呢?他们的身体极端虚弱,又可以抽得出多少抗毒血清呢?用来做研究自然是可以的,但大规模地用来治病,杯水车薪!”
   空气凝固,又一次陷入了僵局。有人嗫嚅着说:“我们不是把病毒毒株提供给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了吗?那边消息如何?”
   袁再春说:“世卫那边在加紧研制。而且彼此都很清楚,一旦研制出眉目,立即用于临床,并且是免费的。只是,现在还没有成功的信息。”
   散会后,罗纬芝一个人回到房间。她不需要等待阳光了,必须尽快阅读于增风留下的资料。这位无与伦比的医生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一定曾万分努力地思考着如何战胜瘟疫。那么他留下的东西,一定和战胜瘟疫息息相关。
   打开牛皮纸袋。罗纬芝正襟危坐,开始阅读。罗纬芝时常偏偏头,让泪水滴到地上,以防打湿了这些珍贵的文件。这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生最后的文字,将来应该保存在博物馆里,纪念人类和花冠病毒的殊死搏斗。
   可是,我们一定能有将来吗?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3节: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,重出江湖(1)
  Chapter5
   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,重出江湖 特别危险,杀手藏在无瑕冰川内 一具孩子的尸体。
   我如同秃鹫一般嗜好尸体。尸体对别人来说是恐惧和肮脏,对我来说,是盛宴和一页页翻开的教科书。
   我向他鞠躬。深深。也许该用“它”,宝盖它,因为生命已然丢失。但我还是一贯用“他”或“她”,在我眼里,它是活的。他会向我述说他曾经遭受的苦难,他会控诉哪些治疗是必需和有效的,哪些只是敷衍和谋财。我知道在生命离开的最后一瞬,杀手的致命一击,落在哪个脏器之上。我知道祸源从哪里来,又到哪里去了。
   这具宝盖它,是个小他。只有,十岁。
   平常是有助手的,但这一次,无。没有人愿意深入这种令人恐惧的瘟疫深处,如同进入布满怪兽的幽洞。包围着我的是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的解剖间,我不责怪他们,连我自己也战战兢兢。我孤独地和死于这种怪异疾病的尸体在一起,和一个小小的他,相依为命。
  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防护,像一个进入核辐射区的防化兵。这使我的手指不能像平日那样灵活,当我俯下身体的时候,沉重的围裙摩擦着尸解台的边缘,沾满了血迹。
   关于小他的解剖病理报告,我已经书写了医学文件。我不再复述那些充满医学意味的文字。
   我曾多次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这个置人于死地的病毒。它竟是光彩夺目的漂亮,犹如一顶宝石镶嵌的花冠。我把它命名为“花冠病毒”,自鸣得意。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它的最终命名,起码这个算是它的乳名。
   这几天,我查遍了所有的已知病毒毒谱,没有这个病毒的丝毫信息。狂喜,一个从未被发现的新型病毒,被我寻找并固定下来。你可以把它比拟成一个诡异的间谍,也可以把它想象成崭新的物种。总之,无论这个险恶的病毒给病人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,科学家的快乐仍是由衷而猛烈的。请不要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。
   现在,我要找到它是从哪里来的。
   在北极的格陵兰岛上,研究冰层物质的科学家们曾从冰川中钻取出了一根冰芯。在对其进行研究的过程中,一种不明微生物突然出现在显微镜下。我能够想象他们当时的骇然,一如我此时的震惊。
   科学家最后认定,在冰芯里面发现了已经存活了近14万年的病毒毒株,猜测这类微生物会在适合其生存的冰中蛰伏,等待时机以东山再起。不难想象,这14万年它们是如何度过的。它们开始自我储存,进入类乎冬眠的状态。冰芯的环境对它们相当有利,病毒耐心地等待复苏,希望在某一个清晨,遭遇人类、水生物或其他生物的造访。冰川对绝大多数生物来说,乃死亡禁地。但它是人类已经发现的最好的保存微生物的母体。病毒虽凶恶,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刻。比如热、水、酶、化学药剂以及紫外线等,都可置病毒于死地。冰川的寒冷减少了热量对它们的毒杀,冰层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水存在,极大地杜绝了化学物质对生物分子的腐蚀。紫外线虽然能够穿过冰层,但那只是表面现象。若冰层达到几米厚时,光能迅速衰减,力量便消失殆尽。冰雪如同羽绒被子,覆盖着这些古老的病毒,让它们在这个安全的黑暗宫殿中,安睡万年,全须全尾延年益寿。科学家已经从800万年前的冰层中分离出了活细菌,这一纪录还在不断刷新中,现在已经飙升到在2500万年前的永久冻层带中,也分离出了活细菌。在极端冰冷的世界里,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微生物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4节: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,重出江湖(2)
  “病毒”一词源于拉丁文,原指一种动物来源的毒素。病毒能增殖、遗传和演化,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征,远古病毒再次进入宿主的途径,我设想是这样的——首先是冰川融化,然后随着冰川融水,它们重新回到阳光下,遇到对其缺乏免疫能力的宿主,便会急速扩大种群。并以此侵袭为据点,向整个人类世界传播。它们所具备的毒性无人知晓,大规模爆发后,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。
   全世界约有16万处冰川正在快速消融。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面积比19世纪中叶缩小了1/3,体积减少了一半。非洲最高山乞力马扎罗山的冰川萎缩了85%。据测算,2070年至2080年,北冰洋海冰可能消失。
   不要以为北极远在天边,阿尔卑斯山也遥不可及。在我国的青藏高原冰川,同样也有病毒样颗粒存在,随着气候变暖,随时有被释放的可能。青藏高原冰川正以年均131平方公里的速度缩小,预期到2050年左右,有1/3左右的冰川会消失。近30年来,中国三江源冰川退缩的速度是过去300年的10倍。长江源头冰川年均退缩75米。黄河源区的冰川退缩比例最大达到77%。半个世纪以来,青藏高原年平均气温以每10年0.37℃的速度升高。21世纪初,中国冰川总量减少了1/4。悲剧并不到此止步,到2050年还要减少1/4。到2070年,青藏高原海洋性冰川面积将减少43%;2100年时,这个数字将达到减少75%。
   冰川化了,冰雪融了,冰水横流,病毒探出脑袋,开始新的旅程。哈!吓人吧!
   病毒比人类要古老得多,它们是我们的祖先。人们找到了距今9000万年前的鸟类化石,从中就看到了传染病的证据。所以,传染病是非常古老的,对这样历史悠久的生物,不管你们如何想,反正我要致以深深的尊崇与敬意。
   病毒要活下去,就要不断繁衍,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糟糕的是有一些病毒一定要在活的生物体内复制自己,这种复制过程对人类乃是致命的。我设想:地球或许曾经多次体验过这种病毒的肆意释放,引起毁灭性的流行病,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会被病毒所灭,就像恐龙的完结一样。人类无法抗击这些已经在表土消亡了亿万年的史前病毒的复出,人类的抵抗力对此种病毒非常脆弱,甚至是零。
   设想一下,若有致命的微生物从冰川融化中解冻出来,进入当地环境,会发生什么?
   前车之鉴。
   黑死病最初出现于1338年中亚的一个小城中,1340年左右向南传到印度,随后沿古代商道传到俄罗斯东部。从1348年到1352年,它把欧洲变成了辉煌的墓穴,断送了当时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,总计约2500万人。
   当然了,如果一次摄入一两个病毒,对免疫系统完善的人来说或许问题不大。人体内的白细胞和防疫体系,可以将其消灭。但是如果病毒的侵入量很大,人类个体的免疫系统不完善,就像没有守卫国境线的边防军,敌人就会长驱直入,攻城略地,直到占领所有的领土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5节: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,重出江湖(3)
  我现在还无从知晓面前这具死于病毒感染的他的具体情况。
   地球温室效应导致南极冰川融化,以前人们担心的仅仅是海平面会上升,淹没许多陆地。但美国海洋和气候学家的研究表明:根本不需要等到海平面上升淹没城市,冰川融化释放出的恐怖病毒就会先声夺人,夺去数百万人的生命。
   青藏高原特别危险。
   多少万年以前,地球上温暖的季风,将热带和温带海水送往地球最高远的山脉,这就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。无数矿物质、浮游生物及各种动物尸体的尘埃,随季风和降雨、降雪来到这块世界上最高耸的土地。它们被深深冻结在洁白无瑕的冰川里,杀手沉睡。注意,沉睡并不是死亡。在数十万年之后,杀手仍然保持着生龙活虎的生命力。
   花冠病毒就是其中的佼佼者,现已大举入侵了我们的生活。
   现在,它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。
   我对此充满了困惑。“才见岭头云似盖,已惊岩下雪如尘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这两句古诗涌入脑海。谁写的?它们和我现在的状态似乎没有任何关系,但既然出现了,就把它留在纸上吧。
   我的理智并不恐慌。当我面对着小他举起解剖刀的时候,我已经想到了可能有这一天。无论我做了怎样周到的防护,面对一种崭新的侵袭,我的身体全面沦陷。
   雪花覆盖。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徐不疾,稀稀疏疏地东一点西一点,毫无章法,却占据了整个天空,雪花有眼睛,中心黑暗。幽墨眼瞳深如夜海。雪如白菊,翩然而下。天堂正召开盛大的追悼会,所有的嘉宾都摘下胸前的花。
   水声在冰下呜咽。那是我的免疫系统吗?
   寒冷是发热的请柬。高烧是死亡的前奏。我的免疫系统开动起来,进行无望的挣扎。我在小他那里看到了殊死战场的废墟。每一个战役都是白色的退却逃跑,一败涂地。我的朋友们穿着特制的防护服赶来救我,铠甲似的外套让他们万分笨拙,眼白网满红色丝络。他们很想对我说谎,说我还有救,说他们会尽力。我相信这后半句话,但我不相信前半句。我决定放弃,放弃在此时是无畏的安然。我不愿用最后的力量装出相信他们,鼓励他们继续用我最宝贵的时间和力量,在谎言中周旋。
   到别人那里去。我说。
   你是最重要的。他们说。他们分为三班巡视病房,但口气都是一样的。我相信,他们在会诊的时候已经统一了认识,确认了我在一天天烂下去。
   有人以为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,其实不然。肌体为什么会预报痛苦呢?是因为它想挽救你,它向你发出警报,希望引起你的高度注意,希望你能采取及时的措施,希望你能垂死挣扎一下,或许就有了生还的希望。如果肌体已经确认抵抗是毫无希望的,拖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,它就会聪明知趣地放下武器,偃旗息鼓。它温和地默默忍受,不再向你发布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和锥心刺骨的求救信号,而是让你满足和安然,尽可能祥和地度过最后的时光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6节: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,重出江湖(4)
  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中。肌肉和关节是如此的不睦,气管和咽喉干脆就成了死敌。发烧更是席卷一切的霸主,人体就像被攻克的城堡,已毫无招架之力。但我没有痛苦,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脏正在一块块地腐烂,我的气道慢慢被血腥的黏液充满。我几乎不能说话了,只能发出模糊的“呜呜”声,和同行们的交流彻底中断。
   一种非常陌生的高毒素病毒。我确信肌体对此毫无抵抗力,我平素身体健康,但它们如入无人之境。我能给后世留下的唯一纪念物,是我对它们的感受和判断。
   我上面所留下来的资料,包含着我的猜想。我没有时间去证实它们了,我半途而废了,我很无奈。不过,我并不痛苦,只是遗憾。一个将军死在战场上,他会痛苦吗?不会,我也不会。我喜欢病毒,即使它们此刻要夺去我的生命。就像一个壮士被锋利的宝剑所毁,他在头颅离断的那一刻,也还是要赞叹宝剑的锋芒。
   我已经越来越无力。征服花冠病毒,只有一个方法,就是获取它的毒株,然后在实验室条件下,让它一代代地减毒,最后只保留它的抗原性,让毒性对人体的危害变得微弱。制造出针对花冠病毒的疫苗,这是唯一的方法……
   无与伦比的疲倦……我就要永远地睡去了。即使在再也不醒来的梦中,我也等待着你们征服花冠病毒的喜讯……家祭无忘告乃翁……那个东西,你不要打开。不到万不得已……唔……还是不要打开……你会后悔的……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7节:一个盒子里,需要塞进三双鞋
  Chapter6
   一个盒子里,需要塞进三双鞋 一具死于花冠病毒的尸体,会感染100个人 看完于增风的绝笔,罗纬芝万千心事,很想找人聊聊。找谁呢?虽然知道袁再春的住处,但她不敢打扰。唯一能够单独碰到袁再春的时刻,只有晨起散步时分。特地定了闹铃,罗纬芝第二天早早爬起,埋伏在曾经遇到袁再春的小径旁,以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,偶然相逢。她的袜子被晨露打湿,冷冷地粘在脚背上。蜘蛛们不辞劳苦地上夜班,织就了产品,在小径上方横着拉起蛛丝,好像它们是草木的警察。罗纬芝走过去,发顶沾染了黏腻而纷扰的细丝,掸也掸不掉。
   多么希望能在前方拐弯处,看到披着瓦灰色旧毛衣的老人,因为罗纬芝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。
   等啊等,终是不见。袁再春没有出来散步。罗纬芝突然惊恐地想到:总指挥会不会病了?这里是C区,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。总指挥常常深入第一线,和院长们促膝谈话,他感染的概率是所有人里最高的……
   好在上午的例会上,罗纬芝看到了身穿白衣、精神矍铄的袁再春。总指挥并没有生病,那时是在向最高领导层电话汇报疫情。
   联席会议上的实际数字,令人胆寒。死于花冠病毒的感染者,较之昨天又上升了50%。人们现在对于死亡数字已呈麻木状态,报给公众的数字也成了心理游戏。最要命的是这些死去的人安置在哪里?殡葬馆和所有医院的太平间,都已人满为患。冷冻尸体的铁抽屉,平常都是单人间,现在成了集体宿舍。尸身叠加入内,好似一个鞋盒子里挤进三双鞋,交叉摆放。逢到个子高大者,就有可能尸头和尸脚露在铁屉之外,关不上合不拢。为了防止尸体过多导致尸库温度上升解冻,太平间将制冷设备开到最大限度,里面冷得恍若两极。如有长发女尸,发丝垂地,每根头发上都挂满了冰霜,又粗又长,直挺挺戳向地面,恰似诡异树挂。火化炉不堪重负,又损毁一台,正在抢修。到底能不能修好,尚是未知数。国外进口火化设备依然遥遥无期,也不排除他们存心怠工,看这边的笑话。无法进出太平间铁屉的尸体,医院只得先找个僻静所在,摞满了城墙砖一般的大冰块,就地冻藏。天气渐暖,尸体原本被花冠病毒感染,已呈腐败溃烂之态,现在到处溢脓,破碎分解。再说人死了,病毒并没有停止繁衍,它们在尸身中四处游走,越发汹涌澎湃地产生毒素。融化的冰水和死尸的分解物,饱含脓汁遍地横流。存尸房间门口都像抗洪似的堆满了沙袋,以防尸液涌流。这是最后的防线,尸液一旦渗出屋外,后果不堪设想。
   整个会议室仿佛被从屋顶往下倒灌了铅,人人抬不起头。
   “还是讨论活人的问题吧。抓紧医疗,治好病人,才能减少死人。”一位院长实在忍受不了这个气氛,老话重提,企图掉转方向。
   “活人的事儿,我们每天都在讨论。活人和死人,相辅相成。如果死人得不到妥善处理,尸横遍野,花冠病毒到处泛滥,无论怎样殚精竭虑地救治,都是沙上建塔。就算我们最乐观的估计,一具尸体感染100个人,100具尸体也可以感染10万个人!大家不要觉得我数学不精,算错了。这不是简单的加法,而是会以几何倍数动态增长。如果我们无法妥善地处理死者,我们就没有办法善待生者。说老实话,我们对于已经发病的花冠病毒感染者,基本上是尽人事听天命。侥幸渡过危险期的人,主要是靠自己的综合实力,最主要是抵抗力。要知道,亡灵盼土,祈求速葬。这既是对死者负责,更是对生者负责。”袁再春说。
   屋子里的气氛更压抑了。过了不知多久,有人说:“‘文革’时期遗留的人防工事,是否可以利用?”
   有人反驳:“那种地方,设备阙如,如何制冷?年久失修,万一从哪个缝隙泄漏了,怎么办?”
   袁再春启发道:“大家集思广益。中央说了,为了遏制瘟疫流行,燕市有什么需求,尽管提出来,全国来相助。”
   有人小声嘟囔:“就算外省愿意帮助燕市火化瘟疫尸体,也不能拉着死人全国跑啊。”
   有人说:“我有一个法子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   袁再春说:“讲。”
   那人说:“在荒郊僻野处,用挖掘机挖出巨大坑穴,然后将瘟疫尸体全部投入,浇上汽油,彻底焚烧后掩埋。这样,就是有再多的尸体,咱们也能应对了。缺点呢,就是各家亲人领不到骨灰。”
   刚听到这个方案,众人都觉得过于残忍,不合人伦。后来定神想了想,死人已了无知觉,在焚尸炉里炼烧还是在旷野中化灰,并无本质上的区别。万般无奈之中,这也是个兜底的法子。
   袁再春说:“不可。如果这样操作,家属领不到骨灰不算,据我掌握的资料,花冠病毒生命力非常强盛。若坑内温度达不到足够高,焚烧不完全不透彻,再加上受热不均衡,留有死角,那么残存的病毒颗粒依旧具有极强的传染性,也许会污染土壤和水源。我们不但要对自己负责,还要对子孙万代负责。万人坑式的葬埋法,不仅在道义上不能接受,而且在科学层面上,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,会遗患无穷。”
  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。会议室是带卫生间的,有人开始上厕所,于是形成传染,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膀胱充盈,轮流上厕所,一时间哗哗流水声不断,好像附近有一道山泉。
   罗纬芝在川流不息的水声中终于忍不住了,插言道:“按理我还是没资格说话,不过,我知道一个地方,稍加改造,即可成为储藏尸体的冷库。估计上万具尸体都可以妥帖安置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8节: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(1)
  袁再春说:“说。”
   Chapter7 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 这里不能再藏葡萄酒了,永远永远 推开沉重的酒窖橡木大门,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红砖墙,慵懒精致的吊灯,雕花的铁门,一派奢靡贵族风气。进得门来,才发现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,沁骨的阴凉统辖此地。身穿礼服的酒庄工作人员簇拥过来,向前来视察的副市长谢耕农介绍说,红酒最宜储存在阴暗、凉爽,11℃至15℃温度下。恒温恒湿,避光安静无异味。此窖即是以山为体,凿山而建。山窖合一,四季生凉,为中国最好的葡萄酒窖之一。
   秃顶的谢耕农心不在焉地点头道:“好。很好。哪一位是你们这里的主要负责人?”
   酒窖副经理说:“市长,您来得匆忙,总经理刚好不在,我是副职。”
   谢耕农和气地说:“那就请别的同志们都回去吧,你,加上一名工程师,两个人就行了。”
   酒窖副经理受宠若惊,说:“谢谢市长信任。不过,我对品酒不是很在行,是不是让品酒师也留下?”
   副市长说:“不必了。今天不喝酒。”
   无干人等散去。随着洞子的幽深,灯光渐渐暗下来,一行人似乎走进了欧洲悠长历史中的古老酒庄。
   副经理边走边介绍道:“我们这个酒窖,是利用有上亿年龄的石灰熔岩山洞修造的,质地属于最上品。贮酒所用的橡木桶,采用具有百年树龄的法国、美国橡树,都是挑选最好的料质,精心烤制而成。按照国际标准存放红酒,可以灌装500万瓶。”
   谢耕农谦逊地问:“我对酒窖没有研究。不知道这么大地方,要是放人,能放多少?”
   “放人?”酒窖副经理下意识地重复,“放什么人呢?”
   谢耕农说:“就是普通人。比如你,比如我。”
   副经理还是不很明白,问:“如何放呢?是住人吗?”
   谢耕农想了想说:“也可以说是住人。住得挤一点,能住多少人呢?”
   副经理心想,这位副市长估计是搞房地产安居工程的,一门心思想着经济适用房呢。他掩藏住心中的窃笑,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,胡乱算了算,说:“按照每安放500瓶酒的空间,能折合成一个人住的地方,我觉得满打满算容纳一万人没有问题。但这并没有计算卫生间、厨房的位置。如果加上这些设施,住的人就要少一些了。”
   谢耕农严肃地说:“他们不需要卫生间和厨房。”话到这里,谢耕农突然想起来,问:“你说的这一万人是站着吧?”
   酒窖副经理说:“那是。如果把这里当成防空洞、防原子、防化学武器的地方……”
   谢耕农和蔼地说:“请试想一下,如果他们躺着呢?”
   “躺着?”副经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。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,顿了半晌,尝试着回答:“那可能藏匿的人要少一些,估计最多能容纳5000人。躺着比站着要多占地方。”
   副市长驳斥道:“不对。你那是按着不重复计算的标准。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。”谢耕农说着,抬头看了看山洞。穹隆很高,最低处也有十几米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49节: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(2)
  这时一干人等走到了旋转向下的楼梯处,下面另有一番天地。楼梯是纯木质雕花的,在柔和的灯光下,木雕上丰美的葡萄珠和盘绕纠缠的蔓藤,反射着点点柔美的光芒。“这些完全是进口的。”酒窖副经理走在楼梯前面,回过头来不无骄傲地说。
   “从哪国进口的?”谢耕农随口问。
   “您说的是酒还是楼梯?”酒窖副经理问。
   “楼梯也是进口的?”副市长意外。
   “是的,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木雕大师之手,整整五个人,花了两年时间,木材是来自美国加州的红木,它是没有任何气味的木头。雕刻完成之后,分部件海运,再转到燕市,重新组装起来的。您看,多么古朴!多么严丝合缝!多么……这样的工艺,即使在老欧洲,现在也很难找得到。”酒窖副经理带着自豪,赞不绝口。
   谢耕农偏头看了看,说:“既然是组装上去的,能拆下来吗?”
   酒窖副经理答:“装就整整费工三个月。若要完整地拆下来,大概需要加倍的时间。可能还会有损坏。”
   谢耕农拍打着栏杆说:“可惜啦。”
   底层酒窖,数百只造价昂贵的老橡木桶倚墙而立。橡木桶组成的甬道,向遥远的尽头延伸,跳动的光影投射到斑驳的岩壁上。副总说:“我们这个酒窖只有一个缺点。”
   谢耕农立刻警觉起来,追问:“什么缺点?”
   副经理说:“没有天使的份额。”
   谢耕农眯缝起眼睛说:“你的意思是指,你们酒窖虽然硬件一流,但是时间尚短,所以墙壁上并没有斑驳的痕迹,酒的分量也没有显著减少,对吧?请放心,对我来说,这不是缺点。”
   副经理知道自己碰上了行家里手,连连说:“会有。天使的份额会有的。我们会成为百年老窖。”
   巡视完,开始往回走,副经理躬着身体,脊梁显出一个谦卑的弧度。
   他已然悄悄地排除万难,将家人送到了海南,那里此刻是中国大陆距离燕市最远的地方。好酒是高级饭店的必备之物,它们是充满醇厚香氛的纽带。在海南找到暂时的避难点,几瓶身世不凡的红酒就能搞掂。副经理从自己的经验中明白,要想存酒,温度和湿度那可是要命的东西,一定要保持恰当和稳定。这两条要是出了问题,酒就会被谋杀。同理,海南和燕市在温度和湿度上大相径庭,那么,能在燕市肆意流布的病毒,在海南很可能就一败涂地。
   家人一走,后顾之忧彻底消失,副经理决定和他心爱的红酒患难与共。每天巡视酒窖,如同老农在谷仓捻着谷粒,心满意足,气定神闲。这里远离市区,空气新鲜,人烟稀少,还能抽空品尝红酒,真乃病毒汪洋大海中的一只画舫,其中的快意,常人难以想象。
   副经理说:“您不尝尝最好的拉斐吗?”
   副市长未置可否。
   只要一涉及葡萄酒,副经理就开始喋喋不休:“品尝葡萄酒,也像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说,要经历三个阶段。品尝葡萄酒是有韵律和节奏的。第一个阶段是——昨夜西风凋碧树……你能体察得到葡萄酒带来的感官享受。气泡破裂之后,带给你甜香或是苦涩。橡木桶是需要年轻的,它像情人一样改变了葡萄酒,给酒浆披上了斑斓外衣。葡萄酒有12种香气,比如椰子和丁香花,比如烤面包和苦杏仁,比如烟熏和甘草……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0节: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(3)
  谢耕农皱着眉说:“我现在已经到了‘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……’的境界。很好。这里以后会有第13种气味。请立刻封闭所有的出风口,让酒窖内的任何气体不得散布在外。铺设新的强力制冷管道,在72小时内完成。然后持续制冷,让酒窖温度保持在-18℃以下,正负相差不得超过1℃。工程师,这个在技术上有困难吗?”
   工程师听得莫名其妙,看点将到自己头上,嗫嚅着说:“技术上是可以操作的。需要设备和安装人员……还有时间。”
   “别的都有,但没有时间。越快越好。”谢耕农铁青着脸说。
   “这样的温度,所有的葡萄酒都会冻得炸裂啊……”酒窖副经理大惊失色。
   谢耕农说:“对不起,我忘了这些葡萄酒。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,在附近山谷掩埋,任何人不得私自处理。所折合的损失费用,统计后直接报给我。此地现被紧急征用。”
   酒窖副经理几近崩溃。失声道:“为什么?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佳酿啊!再说,哪里有这么多的人手来干活呢?”
   谢耕农说:“这你不用担心,我会派人来进行工作。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?这里被征用了,马上就要安排进驻人群。还忘了告诉你,非常抱歉,你从现在开始,不能回家了。隔离到花冠病毒疫情结束。”
   酒窖副经理如同五雷轰顶:“为什么?”
   谢耕农说:“你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了。你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任何人。你告诉了别人,他也回不了家了。从此,这个酒窖不再藏酒了。”
   副经理不甘心地说:“以后呢?”
   副市长眯缝起眼睛,好像在眺望遥远的将来,摇摇头说:“以后也不行。”
   副经理固执地说:“咱们战胜花冠病毒后,是不是要庆祝啊?要知道,这是数一数二的酒窖啊!”
   副市长谢耕农一字一顿地说:“这里永远不能再藏酒了。”
   副经理绝望地挣扎:“陈年的葡萄酒是有灵魂的,它们喜欢清冷安静,不喜欢被打扰。”
   谢耕农平静地回答:“这里将不缺灵魂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1节: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(1)
  Chapter8
   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 我们只有等待今夏炙热的阳光 于增风那份文件中的最后一句话:“不要打开……你会后悔的……”
   什么意思?
   罗纬芝总觉得这个袋子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才对,她把牛皮纸封口打开,像过去穷人抖面袋子寻求糊口的最后一小撮粮食一样,拍了又拍,晃了又晃……结果徒费心机,什么也没有,只落下一些碎纸屑。
   于增风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,既期望别人打开,又阻止别人打开呢?
   谁知道这东西的下落?它藏在哪里?
   无解。每天待在C区,出也出不去,总是开会,这就是采访的整个内容吗?如果瘟疫一天不除,他们就要无数次地开会?罗纬芝无奈。
   吃过晚饭,又是惯常的和家中通话时间。罗纬芝向母亲报平安,连晚上吃的菜谱都鹦鹉学舌一番,老人这才放下心来。临结束电话的时候,老母亲突然说:“芝儿,你有个叫李元的朋友?”
   罗纬芝睖睁了一下,她不知道李元算不算是她的朋友,也不知李元是如何向母亲介绍他自己的,含糊应道:“啊,是。”
   母亲说:“他挺关心你的,也知道你到前线去了。你不是说没有人知道吗?看来和这个人关系不错。电话里听声音,还是挺好的。”
   罗纬芝哭笑不得。家有大龄姑娘未嫁,家长变得神经兮兮,把所有打来电话的异性,都当成了潜在的发展对象,即使在这举国皆惊的时刻。罗纬芝说:“报上登了我的名字,他就知道了呗。他说什么了?”
   母亲说:“也没多说话,就是问候。还说希望你记得吃药。我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药。”
   “安眠药。妈妈,保重啊,晚安!”罗纬芝放下电话。
   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碰上,郝辙也来打电话。他说得很简短,说完后快走几步,赶上了散步的罗纬芝。“你有时在会上突然说话,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。”郝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罗纬芝的肩头。
   罗纬芝轻轻甩开。郝辙相貌平平,年轻时生过很严重的痘痘,脸上遗留疮斑。后来做过皮肤磨砂处理,但仍能看出痕迹,脸皮一块块不规则地发亮。身材还不错,人到中年了,保持着青年人的体魄,没有啤酒肚,双腿笔直,走路很有弹性的样子,豹子一样漂亮的身形倒不令人讨厌。不过,这是什么地方,什么时间?生死相搏,如何能勾肩搭背!但不能否认,就在郝辙骨骼坚硬的大手碰撞她肩膀的那一瞬间,一种美妙的感觉激荡全身。她能清楚地感到那男人的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弹动。
   郝辙知趣地收回手,说:“患难时刻,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拉近。”
   罗纬芝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元。是的,他惦记着她,这令人温暖。
   因为有事耽搁,罗纬芝到工作食堂吃午饭的时候,自助餐快收尾了。自助餐这种东西,一过了鼎盛时期,格外凄凉。揭开不锈钢餐盘盖子,一个孤零零的鱼头,大睁着像乒乓球一样磁白的眼,阴险地看着你,吓得人赶紧盖上,逃之夭夭。下一个餐盘盖子摸上去有点热乎气,苦海余生满怀期待地揭开一看,煮烂了的苦瓜,黄中带绿地摊在盘底,好像某种排泄物。好不容易找到孑存的馒头笼,几个小馒头衣衫褴褛地蜷缩着。罗纬芝在废墟中捡出馒头,预备充饥。袁再春恰好穿行过来,说:“没饭吃了?”
   罗纬芝一摇馒头说:“有。”馒头皮像耷拉下来的小白旗。
   袁再春很有风度地邀请:“女士可以和我共进午餐吗?”
   罗纬芝一吐舌头说:“您是特供吧?不敢叨扰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我也是吃同样的自助餐。只是他们单独留出来了,在里面小餐厅。”
   罗纬芝担心:“我要是跟您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,不够吧?”
   袁再春说:“你不是说过,爱穿白衣的人吃得少吗?”
   罗纬芝不好意思,说:“我那是瞎说的。心理学里有很多未经证实的说法,仅供参考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2节: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(2)
  袁再春说:“再没得吃,也不能没有你吃的。下次遇到难题,还等着听你出其不意的发言呢。”说着,他带着罗纬芝快步走到里面素净的单间,内有一张不大的圆桌,果然摆着和外头一样的饭菜,只是盛放的餐具比较精致。
   “加一副碗筷。”袁再春吩咐。
   袁再春记得罗纬芝几次别出心裁的发言,对她另眼看待。要是别人没饭吃,老头子才不管呢。罗纬芝是真饿了,不客气,风卷残云。袁再春一边喝汤一边说:“小罗,你知道吗,我总想着把你们赶走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知道。不过,我们并没有给你添多少麻烦。我们是名正言顺地派来的,您不能说赶就赶,这是军阀作风。”
   袁再春难得地笑起来说:“我祖父正是军阀,隔代遗传。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温良恭俭让的人,到了我这里,偶尔军阀一下子,也情有可原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您真把我们赶出去,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,会把你的内幕泄露出去。那样,你得不偿失。所以,不妨留着我们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坚守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是啊,请客容易送客难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我们也不是您请来的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听口气,你似乎还不愿意走?”
   罗纬芝语带双关说:“生为中国人,死为中国鬼。没地方可去啊。”
   因为疫情渐渐危急,很多境外有亲戚的人,都出去投亲靠友。国外把这些人叫做“瘟疫移民”。多个国家宣布对中国航班采取禁运,封锁边境。
   大家对死亡数字变得麻木,或者说越来越有抗体了。多几个甚至几十个也不再大惊小怪,例行会议决定慢慢增加死亡数字,不然将来出现太大的统计误差,没法交代。每天的报纸和新闻中,都说抗疫斗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,就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了云云,气可鼓不可泄。多数人尽管内心的怀疑越来越强烈,但嘴上不说。不信又能怎样?唯一可庆幸的是将远郊山峦中的超大洞穴酒窖,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成了停尸仓库。各个医院的病亡者,每天半夜时分被拉运到那里冻藏,虽然已达数千具,但人摞人的,空间还绰绰有余,再死个万八千人,也还容得下。算是逃过燃眉之急。
   罗纬芝说:“出去也是担惊受怕,不如在这风暴眼中,死也死个明白。”
   袁再春吞着一粒粒米饭说:“我们现在死了,其实并不明白。就像于增风一样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我一直想问您,您说知道于医师还有遗物在某人手里,而这个人是谁,您是知道的。那么请问,他是谁?”
   袁再春不慌不忙地说:“你这样想知道拿到于医师最后遗物的人,想做什么?”
   罗纬芝说:“正如您所说,死个明白。”
   袁再春拿起一瓣柑橘说:“你何以知道于医师就明白得更多一点呢?”
   罗纬芝说:“于增风是一名非常负责任的医生,自己也得了这个病,并因此而殉职。我相信,他对此病毒朝思暮想,死不瞑目。如果我在家里,靠着听广播看电视来想象和花冠病毒的斗争,一定认为还有很多高明的科学家在夜以继日地研究消灭病毒的方法,认定我们一定还有威力强大的药物,正准备应用。我会相信也许在哪座深山中,还有制伏病毒的秘密武器藏着,马上就要拿出来大展神威……这些想象会支撑着我乐观地活下去。很可惜,我深入了指挥部的核心区域,我才知道,这一切都是幻觉。没有特效药,没有运筹帷幄的科学家,没有深山里的秘密武器,有的只是酒窖改建的尸体库,成千上万的病逝者在那里等待焚化。既然死亡已经不可避免,临死前把事情搞明白点,不做冤鬼,给后人提供希望,这是于增风最后的念头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3节: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(3)
  袁再春拿起一块烤得有点煳的饼,“咔嚓”咬下一块,说:“不要那么悲观。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。”
   罗纬芝已经吃完了,用胳膊肘托着腮帮子,翻着白眼说:“我不想听虚张声势的鼓舞人心的话。”
   袁再春并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妥帖地把饼咽下去,正色道:“这并不是虚张声势的话。春天就要过去,夏天就要到来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诗人们常说的是——冬天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?您现在改成这样,不知有何深意?”
   袁再春说:“没有深意,就是平常的意思。等待。生物都是在春天发芽生长,病毒也可能是这样。当气温进一步上升,也许大自然会伸出手来,拯救人类一把。我们现在只有等待今年夏季的炙热阳光。”
   罗纬芝半信半疑说:“如果夏天花冠病毒依旧肆虐,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呢?”
   袁再春说:“我们将等待秋天……很多小说家把人类和病毒的斗争,描写得如暴风骤雨,好像瘟疫一来所有的人都死光光,然后整个城市化为死城,速战速决。这种描写是不确切的。如果那些小说里有什么更深刻的微言大义,我作为科学家,没时间深究。真正的瘟疫流行,如果刹那间人都死绝了,反倒是一件好事。”
   罗纬芝喝了一口水说:“等一等啊,人都死绝了,证明这种病毒太猛烈了,怎么还能说是好事呢?”
   袁再春说:“病毒并不是完整的生物体,它必须寄居在活人的体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。如果它的毒性太猛烈了,一下子就把它赖以生存的宿主,一股脑儿毒死了,它也就绝了自己的后路。活着的人远走高飞,远离尸体就可以活下去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从根本上讲,正是每天只让一部分人死去但绵延不止的瘟疫,才是最可怕的。”
   罗纬芝明白了,花冠病毒是钝刀子杀人,更为阴险。她问:“那我们怎么才能战胜它呢?”
   袁再春不理睬这个问题,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:“有的研究者认为恐龙就是得了这类病,其后在大约一万年的时间里,病毒侵袭绵延不愈,最终以这个物种的完全消亡、同归于尽做了结尾。”
   罗纬芝胆战心惊,说:“您的意思是,我们很可能成为恐龙第二?”
   袁再春望望窗外,天阴沉着好像要下雨,风中有了潮湿的种子。他长叹一声说:“我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   罗纬芝把筷子一放,说:“你这个抗疫总指挥,怎么能一点斗志都没有!”她站起身,索性离开。
   袁再春略感意外说:“你这小姑娘,火气还挺大!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。”
   罗纬芝不服气:“马上大家统统都要死了,还有什么长幼尊卑论资排辈?就像这样每天开个会,统计一下数字,然后造个假账,彼此唉声叹气一番,也就散了。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能拿出什么抗疫的锦囊妙计,知道的人才明白不过是听天由命地挨日子罢了!”
   袁再春又好气又好笑。自打进了这园子,他就没有一分一秒个人的时间。一日危似一日的瘟疫,层出不穷的险情,让他惨淡经营,筋疲力尽。抗疫胜利遥遥无期,真不知要坚守到何年何月。他的苦处又向谁诉说?这半路杀出的小女子,口齿凌厉,倒说他心里去了。袁再春道:“就算你们采访团真撤离了,我也会安排你留下。”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54节: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(4)
 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有趣,自己冲撞了他,他一点不见怪,反倒邀自己常驻。觉得刚才有点不近情理,毕竟人家是长辈,劳苦功高,忙着往回找补,说:“我很想为抗疫做点实际贡献,心里急,您别介意。世界上都是一物降一物,难道这个花冠病毒就是金刚不坏之体吗?”
   袁再春说:“道理大家都懂,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找,包括于医师,他临死都在找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于医师留下的东西到底在哪里?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?”
   袁再春也吃完了,站起身说:“那个东西还是找得到。”
   两人说着,绕过收拾盘盏的服务人员,走到餐厅门前。天空飘下了浓密的雨丝。预备的公用伞都被人拿走了,餐厅的人忙着去找,要他们等等。两人各拉了一把餐椅坐下,说着话,等待伞到或是雨停。
   罗纬芝问:“那东西在哪里?”
   袁再春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说:“它在我手里。”
   罗纬芝也不吃惊,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。问道:“里面是什么呢?”
   袁再春摇摇头说:“我不知道。那是一个密闭的纸袋,层层封裹。于增风说得很明白,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不要打开。”
   罗纬芝偏着头说:“真的假的?”
   袁再春生气:“我有必要骗你吗?”
   罗纬芝反驳:“这我吃不准。”
   袁再春伤心起来,说:“看来我一世的英名,要毁在这场瘟疫中了。”
   罗纬芝觉出不妥,赶紧解释:“我说真的假的,是个口头禅。您千万别在意。我的问题是——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?”
   袁再春也不再追究,仰天长叹道:“应该算了。光是那些存在葡萄酒窖里的尸体,日夜不停地焚烧,也要烧好几个月。再死下去,如果老天不帮忙,瘟疫会把我们慢慢消灭殆尽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那您为什么不把于医师留下的纸袋打开?毕竟他亲自解剖过尸体,也是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迄今为止职务最高的医生。他的见解对于一筹莫展的我们来说,应该是非常宝贵的。”
   袁再春说:“这些我都很明白。但是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   “但是什么呢?”罗纬芝想不明白这个霸气十足的抗疫总指挥,何以与平日大不相同,如此婆婆妈妈优柔寡断。
   这时伞还没找来,但雨变得小了一点,袁再春说:“走吧,我马上还有一个会议。”
   罗纬芝说:“您不要再搪塞了,我想听到您的明确回答。”
   两人冒着点点滴滴的春雨往会议室走,袁再春说:“你一定想知道这个答案,我可以告诉你。那就是我害怕。”
   于增风医生的最后遗物,被袁再春收藏起来了,这一点,罗纬芝并不意外。原因嘛,她设身处地地想,也找到了貌似成立的理由。比如,袁再春想独享科研成果……比如,袁再春认为时机还不成熟……比如,袁再春希望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发布这份资料……说一千道一万,她绝没想到袁再春是因为恐惧而秘不示众。
   “您怕的是什么?”罗纬芝追问。这时,他们已经走进了会议室。随着这段路途的缩短,袁再春已经褪去了推心置腹谈话的熟悉感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风陡然回归。
   好在这一次,袁再春并不想回避这个问题。“怕死。”他简洁有力地答。罗纬芝原以为人们可以用一千种、一万种音调说到“怕死”这两个字,但像袁再春这样以大义凛然、铿锵有力的气度说出来,着实罕见。
   “怕谁死?您会是胆小鬼?”由于袁再春如此理直气壮,罗纬芝不得不追问。她料定袁再春会反驳说:“我怕百姓死。”
   袁再春很清晰地回答:“我怕自己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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