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里挂着的对联中间的一幅“苦”字,道尽被拆的辛酸。
南方网3月19日报道 63岁的张玉良正在街上散步,手机铃声响起,来电人提醒他:今天是拆迁第一阶段最后一天。“不管哪一天,我不搬”,说完他“啪”的一声合上手机。
张玉良居住在云南省广播电视局小区,昆明2008年启动大面积城中村改造后,因紧邻城中村潘家湾小村,这个并非城中村的事业单位小区被“绑架”其中行将拆迁。居住其间为别人维权一辈子的老记者老编辑们,退休之后未能颐养天年,又不得不为保护自己的家园维权抗争。
政府规定的最后期限是今年7月26日,居民们认为这是在新的拆迁条例出台前的突击拆迁,他们希望新条例能跑过这一天,以期这把“尚方宝剑”保住自己的家园。然而在当地拆迁办工作人员看来,这把“剑”并无多大威力,政府既定工作肯定要推进。
被“绑架”的单位小区
云南省广电局小区94号院原本毫不起眼,连的士司机都错过了,看到拆迁的条幅才掉头回来。
这个小区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建设,后直到1997年才陆续加建完工,20多栋宿舍楼里,居住着云南省广电局及云南省电视台、云南省广播电台603户居民1056人。
小区原本在一环以外,上世纪80年代周边是成片的稻田,随着昆明这座城市的发展,小区周边相继建起了体育场、昆明一中、昆明医学院附属一医院,小区也进入一环以内。随着时光的流逝,居住其间的人逐渐老去退休,如今大多五十开外,是个典型的老龄社区。
在院子里的排球场,十来个老年人分成两组,兴致勃勃地打着排球,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晚年生活,却在今年1月11日,被一份拆迁公告打破。
从被撕破的拆迁公告上依稀可辨,潘家湾小村改造项目是昆明市政府2008年“城中村”改造重点项目,片区130亩土地上将进行拆迁,计划建起一个包括商业中心、高尚住宅的全新城市社交、文化、时尚、游乐、艺术和生活居住圈。
身边的潘家湾小村,虽只一墙之隔,但俨然两个世界,94号院的老人们少有涉足。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是,94号院及附近的单位小区总面积达百亩,如何被潘家湾这个只有30多亩的小村“绑架”,一并纳入改造的范围。
龙翔街道办一位拆迁员就此问题告诉南都记者,如果只是改造潘家湾小村,起不到提升整个片区的作用;而如果该院不纳入整体改造,城中村改造的管网布局完成后,94号院将成为孤岛。
平静因此被打破,院子里的一副对联描述着老新闻工作者如今的惶然:东拆迁西拆迁拆得房价飞涨,左搬家右搬家搬得何处栖身,横批:日子咋过。对联中间是一个硕大的“苦”字,“苦”字两边滴落的墨迹就像斑斑泪水。
两份截然相反的调查
拆迁事件频发、拆迁条例的修改让地方政府对强拆有所忌惮,尊重民意至少成为昆明拆迁的形式要件,即使结论并不为居民所接受。
2008年10月8日,在昆明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拆迁遭至强烈反对之后,副市长陈勇在昆明市政协十一届十一次常委会的汇报中承认:在“城中村”改造重建过程中存在“连片范围过大,一些不需要划进改造范围的公共单位也被连片整合改造”等问题。2008年10月10日,《昆明市城中村改造领导小组文件》明确要求:“涉及整合周边老旧小区的项目,单位不同意改造或住户25%以上反对的不得自行纳入改造范围。”2008年10月16日,昆明市规划局要求“对改造范围内涉及国有土地的单位意见及住户意见,其同意率须达到70%以上”。
然而,在昆明的大拆迁中,这些政府自己的文件,却形同一纸空文。
76岁的老记者龙斯猷清楚地记得,自己接受调查是在2009年2月18日晚上8点多钟,有三个人敲门进来说搞民意测验,问了他一些关于昆明建设、城中村改造以及拆迁的看法之后,对方要求他签名。
那几天,院子里多数居民都接受了这样的调查,龙翔街道办公布本次入户调查结论称,潘家湾小村、新村片区154户农房同意拆迁,支持率达到98%以上,15家公共户单位支持率达到83%左右,达到城中村改造项目启动要求。
这份结论张贴出来后,引发居民的强烈不满,之后的三天,龙斯猷等一批老人就在小区里组织群众自发签名,表态支持还是不支持。三天的结果是:603户中反对的为463户,占76.7%,如果再加上出租或出差的95户,反对的声音将达到91%。
在此后的多轮博弈中,这两份调查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。对于对方的结论,双方互不认可,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。
在一次冲突之后,1月21日,经云南省广电局领导开会协调,广电局局长张德文表态支持城中村改造,但对市区街道三级负责人表示,有必要重新做一次入户调查。
南都记者以94号院家属的身份,对驻扎在94号院附近广园饭店餐厅的龙翔街道拆迁办进行了一次暗访,一位挂着“筹建办”胸牌的赵姓中年妇女对南都记者称,官方的调查已经足够,对于会议纪要要求的再调查,街道办认为没有必要也不会进行。“政府调查有权威性,调查出来肯定还是这个结果”,她说。
小区巡逻队“自卫”
龙斯猷每天习惯性地来到公告栏前看看,这个在民国时期曾跟国民党高官何应钦拍桌子的人,是云南省广播电台首批记者,现在是这个院子里的精神领袖,也是公告栏上的“94号院评论员”。
1月11日上午,第一份拆迁公告贴进94号院。1月18日,这个有20多年历史的小区首次筹备成立业主委员会,推举出龙斯猷等12个代表,主要责任就是保卫自己的家园。他们还找到了组织,1月21日,通过云南省广电局协调,春节期间暂缓动迁。
正当住户们以为看到希望时,1月25日上午,龙斯猷从广电局里带回来确切消息,94号院还是要拆迁。他觉得事态严重,一定要将住户发动起来,就在小区里贴出第一张署名大字报。
当天晚上8点多,进入小区的动迁员与居民发生冲突。在约定的次日下午3点的座谈会上,龙斯猷说这个小区基本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新闻工作者、老工程师,已退休多年,待遇微薄,这些房改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。“现在房价飞涨,凭你们的补贴何处安家?一点房子的优惠都要剥夺,于情何忍,于心何安?”对方不为所动,街道办党工委书记陈永谦承认前期工作有缺陷,向他们表示歉意,但对提出的问题表示要向区里汇报,未答复之前还要继续干。
即使是同意拆迁希望能以旧换新的年轻人,对于对方开出的补偿条件也不满意。选择回迁的话,面积变小了;接受补偿的话,6000多元/平方米的补偿价太低了。
条件未能达成,双方的博弈逐步激烈。动迁员开始频繁进入小区。老人们也开始了反击,动迁员被赶出家门,居民还自发组织巡逻队,看到有陌生面孔就上去盘问。小区被街道拆迁办描述成一个“水泼不进,针插不入”的孤岛,而这些老记者、老革命也成为拆迁“钉子户”。
他们寄望新拆迁条例
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主任、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副所长朱晓阳在这个小院里出生长大,他的父亲朱江自1964年调入广播电台后,除了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搬到云南省政府几年,其他的时间都在94号院里度过,直至2009年5月去世。
朱晓阳最近几年的研究课题就是城中村,在2007年-2009年,他就带着几个学生从社会学的角度在关注深圳、北京和昆明的城中村改造。他对南都记者表示,昆明的城中村改造和拆迁,有类似吴井办事处一带成功的个案,同时也有螺狮湾这样的教训。对自己曾经生活其中的94号院被纳入城中村改造,更令他感到“匪夷所思”。
城中村改造扩大到事业单位,不只在广电局,就在广电局对面的昆明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所在的片区,同样被圈进棕树营村的改造,在北京奥运会的前一天,几百名老医生、老教授被告知要拆迁,在他们的极力反对下,至今未能拆迁完成。
在他们的身外,仇和主政昆明后全城大拆迁,拆城中村、拆批发市场、拆立交桥、拆户外广告、拆防盗笼,昆明城内四处大兴土木、热火朝天,有人说这是“十年工程一年完工的大跃进”。
大拆迁让昆明人失去不少记忆,尚义街花市、北大门美食城、张家营旧货市场,盛行百年的西山马街集市,这些让昆明著名诗人于坚觉得“很好玩”的地方都被拆掉,而有着几十年地方传统,涉及上万商铺的螺狮湾市场的拆除,更是激起强烈反弹,租户上街堵路引发群体性事件。
朱晓阳专门写了一篇文章,指昆明是在拆迁条例出台前夕搞“突击拆迁”,他给参加今年“两会”的北京大学的人大代表、政协委员分别送去资料,形成提案和建议,希望通过这个平台,能制止“突击拆迁”。
同样提出反对意见的还有部分云南省政协委员,在政协关于城中村的会议上,不少委员频频开炮:“老百姓拥有100%产权的房屋,为什么却要被逼拆迁?”“为什么开发商买我的房子是开发商定价,开发商卖给我房子还是开发商定价?”
斗争仍然胜负难分,行将出台的新拆迁条例,也成为94号院寄予希望的法宝,但他们同样担心,条例的出台能否跑得过当地政府规定的最后期限——— 今年7月26日。
而在政府官员的眼中,姑且不论条例能否这么早出台,即使是出台到执行,还有许多程序要走,显然绝非朝夕之功,而昆明的城市建设已经“等不及了”。“看你像是在政府工作吧,知道政府工作的原则,肯定要按部就班进行”,一个动迁员对记者如是说。
94号院公告栏的最新一篇评论是关于温家宝总理指出的“让人民活得更有尊严”,一个署名“程赤兵”的“评论员”如是写道:对老百姓来说,什么是幸福和尊严,是春运不必为一张火车票起五更睡半夜,是努力工作有回报,能得到房子,不会被强行赶出家园。
(本文来源:南方网 )